来源：《江南》2010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那天校长把刘家河叫到办公室。校长对他说：“刘老师，你明天不用来学校了。”
刘家河没有明白校长的意思，他脸色茫然地看着校长。校长比他年轻二十岁，曾经是刘家河的学生，他对刘家河很客气。但从他当上校长的那一天，刘家河就有点怕他。后来刘家河想到，其实还在校长做学生的时候，自己就有点怕他。
刘家河说：“张校长，明天学校放假么？”
校长说：“刘老师，你不要叫我校长，你就叫我小张吧，”每次刘家河叫他校长，他都会把这样的话重复一遍，“刘老师，学校明天不放假……”
刘家河说：“那我明天怎么能不来学校，明天上午我有四节课。”
校长说：“刘老师，我们接到教育局通知，说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学校上课了。”
有很长时间刘家河还是没有明白校长的意思，等他明白了校长的意思后，他感到自己脑子里的什么地方“嗡”地响了一下。他叫了一声：“张校长……”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他害怕了许多年的事情终于来了。
“刘老师，你不要叫我校长，你就叫我小张……”
刘家河说：“张校长，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认真地教书……”
校长说：“刘老师，这是教育局的决定……”
刘家河说：“张校长，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很听您的话……”
校长说：“刘老师，教育局的决定，我们也没有办法……”
刘家河说：“张校长，作为您的……同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很支持您的工作的……”
校长说：“刘老师，看你说的……”
刘家河说：“张校长，就算我求你，行不行……”
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刘老师，您这个人，怎么这样！”
校长一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比刘家河高了许多。看上去校长是生了很大的气，刘家河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抖了一下。刘家河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动作有没有被校长看出来。
那天晚上刘家河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着，他终于彻底地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在当了四十二年的小学教师后，他被辞退了。
他早上起床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白天他上哪儿去。显然他不能待在家里，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母亲知道他被学校（或者按照校长张文武的说法，是教育局）辞退了。如果他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不去学校，母亲一定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脑子一点都不糊涂，现在刘家河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而且母亲耳不聋，眼不花，几乎没有事情瞒得过她。
虽然昨晚刘家河一夜没合眼，他还是一到七点就出门离家了。村小学离他家有好几里路，他要走上将近半个小时。许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习惯，每天总要在上课之前提前二十分钟左右到达学校。他走在田野上的身影很独特：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腿落下残疾，走路当然和一般人不一样。
虽然他的腿落下了残疾，但刘家河认为自己走路并不比一般人慢。他甚至觉得自己走路比大多数人要快。每天早晨他都很快地走向学校，他心中的目的非常明确。今天他的步子却很慢，他按照惯性向学校走去。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一名教师了，他被辞退了。他现在最怕看到的是校长，以及学校里别的同事。他很害怕再看到校长的目光。他更害怕看到过去的同事的目光。
那一段平时只要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刘家河走了三个小时。在快接近学校的时候，他转头往回走。他实在没有勇气这时候走进学校。他再次走到田野上，走回家，吃了母亲做的中饭，然后又出了门。他在田野上走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天黑下来之后，他走进了学校。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学了，连上晚自习的同学都回家了。校园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位刚刚从市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女教师晚上住校。校园这么大，刘家河想自己在操场上走一走，就未必一定会遇上她。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二天，就到了3月15日。刘家河清楚地记得他是在1963年的3月15日来到学校任教的。算起来已经整整四十二年了。过去的十二天里，刘家河想怎么样他每天得走进这校园一次。他在晚上走进校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他确实一次也没有遇见那位刚刚分过来的年轻女教师。
生活不能永远这样进行下去，刘家河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和他的母亲，必须吃饭。刘家河当一名乡村小学的代课教师，每年可以拿到一千八百元的报酬。平均每个月一百五十元，如果说是工资的话，那这样的工资实在是太低了点。但刘家河已经很满足，他觉得每个月一百五十元钱管他和他母亲吃饭足够了。而除了吃饭，他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别的开销。母亲更是没有。菜是自家的菜园种的，母亲的身体很好，九十多岁的人，还能帮刘家河在菜园里种菜。刘家河家里基本不用电。母亲每天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刘家河则是每天晚上在学校带学生晚自习，回家后一般也是直接上床睡觉。他家的电费每年实在太少了，少得连刘家河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供电局怀疑他偷电，真是情有可原。但刘家河真的没有干过偷电的事，他知道村里不少人家这样干。他们可以让电表不走，甚至倒着走。刘家河做不来这样的事，也没有必要，因为他家基本不用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