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伙计,想见到老板,很难。
宋老板的名字是得利,他把名字调个位置,就成了商行的名称。宋老板的利得商行,在附近的街区,规模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我一天很卖力,腿往店堂里跑得更勤了,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利索。强子尽最大可能照顾我,往店堂送货,尽量让我去。然而,这样的过程,宋老板都不知道,他根本很少在店堂露面。在利得商行,一个伙计一天想着去遇见老板,我自己都觉得幼稚。
搬货。交货。交货。搬货。井井有条。有条不紊。店堂里的人,都说仁发这小子做事不错,肯卖力。一旦我向他们打听宋老板的行踪,一个个都噤了声,神情警惕起来,好像我图谋不轨似的。其中一个瘦高个瞪了我一眼,说,你小子什么意思,懂不懂规矩呀,老板的事是你问的吗?
我……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想向老板打听个事。我解释道。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板是你什么人,还向老板打听事。
看瘦高个这阵势,我没敢说下去。我向他鞠了个躬,退出了店堂。
一天早上,我正在店堂搬货,宋老板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说,小洪,听说你找我,有事吗?
瘦高个站在宋老板边上,我愣了一会儿,把来广州找父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其间,瘦高个想打断我,宋老板摆摆手,“让他把话说完。”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妨去广州港口对外贸易商行那边,也就是新荳栏街附近找找。
老板,林大人查禁鸦片烟,新董栏街那边形势……瘦高个看到宋老板的脸阴了下来,话讲了一半又吞了下去。
新荳栏街附近,有同文街和靖远街,那一带都是“十三行”的地盘,那里有许多行商与外国人做生意。自从钦差大臣林则徐大人在广州禁烟,那些“红毛鬼”(英国人)“西洋鬼”(葡萄牙人)“花旗鬼”(美国人)收敛多了,但老百姓惹不起,躲得起。宋老板用手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嗯,我看这样吧,今天放你一天假。你去那边找找。
我光知道点头,都忘记了道谢。
十三行街区,夷馆、洋行林立,行栈、作坊棋布。广州的繁华,都集中在了这里。街面整洁,不仅街边白墙红瓦的建筑让我觉得炫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让我感到眼花缭乱。有的房屋前挂着米字旗、蓝白旗、星条旗,风吹着,呼呼地飘。住在夷馆的洋鬼子,出入都有保镖跟着,他们的装束真看不懂,没有发辫,衣衫可谓奇装异服。男女的头发都自然卷,女人的腰身束得特别细。那阵势,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广场上,有两个艺人在卖艺,舞枪弄棍,呼呼作响;有一个艺人牵着猴子在甩猴戏,引来喝彩;还有一个,在变戏法,手法娴熟。他们的场子虽然隔壁,都各自围着一圈人,高潮处,观众有吹口哨的,有尖叫的,有鼓掌的,有打赏的,也有起嘘的。我无心看这些,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怡和行、广利行、同文行、同兴行、兴泰行、顺泰行、天宝行、中和行、仁和行、同顺行、义成行、东昌行,我一家家打听,几乎问遍了十三行,没人知道父亲的名字。走在靖远街,我终于在钱庄、酒店、丝绸店、钟表店之间,看到了一家“隆记茶行”的店招。进店一打听,店里根本没人理睬我。我一急,就嚷着要找老板。
小兄弟,找老板有何贵干?一位端着紫砂壶的人呷着茶问道。
找人!
找人?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茶行的老板姓张,广州人。他听说我是婺源人,非常客气,说他卖的茶叶大部分都是婺源的松萝茶。提到父亲洪祺福,张老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唉!张老板叹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我继续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听说你父亲现在身陷囹圄,这世道太乱了。张老板呷了一口紫砂壶里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货柜上的茶罐。
虽然吃惊,但毕竟有了音讯。我急促地问:张老板,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起因说是与管这片的官差有关。而这位官差染上了烟瘾,你父亲又与他交往甚密。这不,林大人正在广州禁烟,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了,这非同小可呀。张老板继续说,因为以前在你父亲手上多次卖过茶叶,所以关注这事。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你父亲了,德顺隆茶号的詹茂来老板可能比我要清楚些,你们一是同乡,二是同行,你不妨去找找他吧。
依着张老板给我的地址找到德顺隆茶行。已是傍晚时分。谁知,德顺隆打烊了。我一门心思急着找,怎么料到会打烊呢。我对着店门,把手都拍痛了,只有啪啪的回响。走,还是留?我选择了不是办法的办法,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茶行门口等。一位乞丐,寒塞率率地走过我面前,只停留了一分钟的样子,嘟囔一句,甩了一把鼻涕就走了。我真的想上前去揍他一顿,想想上次露宿街头银子被偷的事,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可是,自己也不知什么原因,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懦弱吗?不是。这,和我十六岁的理性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不想惹是生非而已。如果要说具体,就更说不清楚。夜里,街边出奇的冷清,静得只听到我的肚子在咕咕叫。我不知道这样坐等的意味是什么,我坐下了,就铁了心要等。我知道张老板所说的囹圄是什么意思,却不知父亲的麻烦有多大,或者,处在一个怎样的程度。问题是,张老板的消息是听说的,可靠吗?父亲还有怎样的麻烦?如果,父亲出了事,奶奶、姆妈怎么办?时间是一种煎熬,我希望在见到詹老板之前有个答案。
风,零散的,有一阵没一阵地在吹,似乎夹带着潮潮的湿意。我感觉到了冷,一种从脊梁骨发出的冷。我的牙齿开始打颤,微微的,像在间歇的纠缠。没有睡眠的夜真长啊,长得我都熬不过劲了。模模糊糊中,我梦见父亲在向我走来。
我醒来的时候,人声鼎沸。确切地说,我是被鼎沸的人声吵醒的。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面前站着好几个人。一激灵,我就想爬起来,然而,眼前直冒金星,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了茶行里。什么叫他乡遇故知?这就是。看到詹老板,我就像看到久违的亲人一样,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你是说你父亲呀,没事的,你别瞎琢磨了。有我在,放心好了。这样吧,长话短说,我等下还要出去办事,你先在这里填饱肚子再说。今天呢,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休息,有什么事等你父亲回茶行再说。詹老板一边安慰我一边说,他讲话的语速较快,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詹老板的话提醒了我,我一定要去父亲的茶行看看。詹老板望着我,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吧,待会儿,我让店里的人带你去。
父亲的茶行与詹老板的茶行虽然只隔着两里左右的路程,却要穿过一条街两条巷。路上,我向詹老板茶行的伙计打探父亲的情况,他摇摇头,只吐出三个字:不清楚。我告诉他,我与詹茂来老板是同乡,有一年詹老板回家过年,父亲还领着我去庐源拜访过他。据说,从詹老板的爷爷开始,他家就在广州做茶叶生意。后来,詹老板做茶叶生意发了财,把家迁到广州,我就没有机会见他了。我怎么说,带路的伙计也不搭腔,只知道边走边点头。茶行的门开了,门额上留着店招挂过的痕迹。带路的伙计对正在茶行里打扫卫生的女子说,桃子姑娘,这是洪老板的公子,刚从老家过来。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了。我傻傻地站着,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桃子姑娘。趁她泡茶的机会,我打量起茶行的店堂,货柜摆放有序,柜面是空荡荡的。门额上卸下“大鄣山茶行”的招牌就倚在墙边,店堂后面竖着四扇屏风,屏风的背后还有一道门。
桃子将茶端到我的面前,哎一声,算是招呼。我注意到桃子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肿,像刚刚哭过,也就没敢作声。细一看,觉得桃子姑娘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一下子却记不起来。桃子见我望着她,脸红了一阵,她的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扯着攥在左手的手绢。桃子戴在手上的玉镯我认识,我姆妈有一只。天下竟有这么相似的物品吗?我不敢肯定。睹物思人,我想起了姆妈和奶奶。她们现在怎样了?她们知道我在想她们吗?想着,想着,我的鼻子就酸了。然而,我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尽管是第一次与桃子接触,但我觉得她应该多少知道一些父亲的情况。问,有一连串的问题。不问,心里又揪得难过。按理,第一次见面应该尊称的,看她年龄,应该大不了我多少。我嘴笨,却惦记着父亲。只好跟着带路的伙计叫了:桃子姑娘,我父亲有多少天没来茶行了?你知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似乎有太多的事,桃子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嗯,半个多月了吧。那天吓死我了,来了一位官爷和几个兵士,把你父亲带走了。他这一走,把一切都弄乱了,生意瘫着不说,具体还弄不清楚一个什么事。怎么说呢,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有说贿赂官员的,有说抽鸦片的,人言可畏。我相信他的为人,不会做出格的事。你父亲不在,茶行招牌虽然卸了。但不能就这样关张了,你说是吧?
桃子的话,让我有些意外。看得出,桃子是重感情的,说到茶行的困境,就像自己的茶行一样。难能可贵的是,父亲出了事,她没有躲避。桃子流泪的样子,俨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女孩。我说,茶行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事。
桃子哽咽着说,我真的弄不清楚。要是我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也不至于一天到晚乱糟糟的。桃子擦了把泪,继续说,里面有住的地方,你暂且在这里住下吧。你不要急,急也急不来。许多事,你可能不能理解,等你父亲回来就清楚了。你不介意,我就先走了。
望着桃子擦着泪,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也懵了。她真的让我琢磨不透。
所谓住的地方,就是里间的仓库放了一张床。算是个临时的住处。中间的位置,挂着陆羽的神像。神像前,供桌上的香炉里尽是香灰。香炉边上,还有半箍香。靠窗的地方,摆有桌椅。床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头饱满,没有留下睡过的痕迹。我已经离父亲很近了,却没有办法见到他。
一个人在茶行,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会儿走到店堂又回到里间,一会儿又走到门口东张西望。我心里闷得慌,想找一个人说话都没有。那晚,我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