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无话可说,只是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知道了。就转过身去,快步向山下走去。你不知道的是,你和宋一枫的这次见面,竟是永别。直到他几年以后死在野棘坪,你再也没能同他说上一句话,和他见上一面。这成为你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越野车跃上最高峰,周围的景物你立即熟悉起来,野棘坪应该就在对面的野棘岭下。吴小眉把车开到一个垭口停下来,从车厢里拿出两瓶纯净水,递给你一瓶说,榕总,我们休息一下吧。
你下了车,打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垭口的风很清新,吹动了你的头发,吹动了你的衣襟。你的心旌微微荡漾。你转过身子就看到了对面山腰上梯田层层绿树掩映的野棘坪。还是那么几十户人家,主要是砖瓦房,间或有一两幢楼房夹杂其中。当然,离村落远一些的地方,也还有一些土坯房。唯一显出些现代化的地方是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屋顶安装有一个锅,你知道那是卫星电视接收天线。看来,野棘坪也是与现实社会接轨的。
你对吴小眉说,走吧,我们快到了。
你们一起上车,吴小眉发动了车子,向野棘坪驶去。
看来,一切都被朱先平言中。朱先平说,贫穷,落后,咽着口水看别人过着幸福生活,这就是野棘坪。朱先平还说,打死我我也不再回野棘坪了,那是我的伤心之地。难道野棘坪不是你的伤心之地吗?朱先平说这些话并不是一定要劝阻你重访野棘坪,而是要表明一种态度。朱先平现在的生活当然和野棘坪格格不入,他现在耽于享受。他说他人生的苦都在野棘坪受够了,所以现在的享受也是理所当然。
朱先平大约是在你们办起第一家小型棉纺厂的时候就开始这样生活了。那时候他还有几分土气,主要是忙着吃喝,忙着玩女人。为了有个伴,他让邓家富到厂里来担任副厂长,分管公关,其实是陪他喝酒玩乐。你曾阻止过,可朱先平说,想想在野棘坪的那几年,抓了一只鸡,逮了一条狗,到野地里去偷着烧着吃,家富从来没忘记过我。当然人家也没忘宋一枫和你,是你们俩瞧不起人家,不去吃。我们现在日子好过了,不能忘了他。
朱先平的这种日子,直到有一天邓家富“马上疯”死在一个小姐的肚皮上,才主动结束。不过,这时候你们的事业已经变成了一个集团公司,后来不久又成功上市。你和朱先平唯一的儿子也已移民美国。当金钱不再是一个问题以后,朱先平开始云游。他挂着董事长的名,其实把整个王国都交给了你,自己则到处浪游。先是全国各地,再是世界各地,他动用着各种交通工具,自行车、雪橇、越野车、飞机、游艇,甚至热气球,自然的、原始的、现代的,不一而足。他一路上摄影,写游记,拍电影电视,忙得不亦乐乎。当然,他绝不会缺少醇酒美人。朱先平对于自己的私生活,好像并不刻意隐瞒你什么。你也并不特别在意。企业家嘛,有钱人嘛,大约都是如此,所以你见怪不怪。朱先平不惹麻烦,即使有了小麻烦,也都能用钱摆平,算不上什么。当然,朱先平也有让你愤怒的时候。但每到这个时候,你就会想到你在国棉六厂下岗以后,朱先平如何在你后面壮胆,不仅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而且到处借钱让你办厂。你就会想到在那个小小的纺织厂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如何运用他父亲的影响力为厂子融资,甚至赊来棉纱让厂子起死回生。你就会想到朱先平如何帮你涉足外贸,涉足房地产,把企业拉大到你瞠目结舌的境地。当然,最容易让你想到的是朱先平带着那张招工表连夜徒步从县城赶到野棘坪的情景。你觉得那才是起点,所有你拥有的一切都离不开那个看似平凡的起点。想到这里,你就一切释然了。再说,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又和朱先平相差多远呢?雍容华贵,灯红酒绿,众星捧月,金碧辉煌,简直如女皇一样。即使朱先平离开数月之久,即使你们的儿子远在美国,你可有哪怕是一秒钟的孤独?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快吗?没有。如果硬要说你同朱先平有什么不同,你缺少的不过是几个面首。不,不是缺少,只不过是你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而已。
只有野棘坪,永远在你心中纠结。你总是想找出野棘坪与现实的你之间的联系,但你却摸不着头脑。因此,你必须重访故地,就像多年以前你面对所有神祇许下了一个罗天大愿,你得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去还愿。
在你还没有来到野棘坪之前,你对它的印象是美好的,这源于你对知青下放农村插队落户的美好憧憬。而这美好憧憬又是宋一枫传染给你的。本来,你们红卫兵在那火红的年代里斗了老师和校长,批了当权派和保皇派,组织了大辩论,张贴了大字报,抄了别人的家,破了四旧,进了京,串了连……你们理应是历史的创造者。但你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大事之后,竟然一时无所适从。伟大领袖适时向所有红卫兵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以大有作为。有了这盏明灯指引,你被下放农村是大概率事件。但下放到哪里?同谁一起去?去干什么?这些都是未知数。
那天下午,宋一枫找到了你。不久之前,你听说宋一枫已被结合进市人民机械厂担任了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这消息曾让你生出几分惆怅。以前的大鸣大放造反闹革命,你都是跟着他的,这回他进了革委会,你却不能跟着进去。好在宋一枫又重新来到了你的面前,这让你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