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脱了棉鞋,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嘀咕水泥地板比炕还光溜,如果自行车搁在上面,不用蹬也会朝前滚的。大丫眯眼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灯,对狗剩说,那玩意儿挺邪乎,扎眼睛,淌眼泪。大哥就是大哥,念过书的,狗剩对他的大妹大声背诵:电灯、电话、电视机、电车,有了电,真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
火车远比候车室更吸引人,孩子们趴在车窗口,对窗外飞逝的路灯大呼小叫。
看看吧,马兰花说,这就是农村孩子,不领出来,他们不知道电是什么,别看他课文背得好,在家,他们没去过镇上,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电。那可不是草甸子,也不是大车店,更不是屁股垫。
还有你,马兰花指着龙喜木说,一惊一乍,和他们一样。龙喜木别过脸,他的脸像刚刚点亮的油灯,从耳根开始,渐渐洇成了一片红。龙喜木一定后悔刚才和孩子们谈路灯。刚才龙喜木趴在车窗前,伸着鹅颈般的脖子,把自己变成虔诚的孩子。龙喜木一本正经地对孩子们说,马猴子就是那样,什么颜色的眼睛都有。孩子们很害怕。龙喜木哄宝疙瘩睡觉时经常讲马猴子的故事。在故事里,马猴子有很大很亮很红的眼睛,是像猴像马的怪物。龙喜木突然嗨呀一声叫,狗剩,你看还有绿色的灯,像不像猫头鹰的眼睛?过会儿,又叫,嗨呀,快看快看,我的天妈,马猴子扎堆呢。孩子们吓得发抖。
龙喜木朝周围看了看,低声对马兰花说,小声点儿吧你,跑外一回,就成大明白了?我在镇上也见过电灯,没这种颜色的灯,哄孩子嘛!
下火车之前,马兰花重新规划了队形,马兰花打头,龙喜木“打狼”。
狗剩捏着鼻子学列车播音员说话,四平车站到了,四平车站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
二丫嘻嘻笑,大哥鼻子丢了,声音真难听。
人,全是人,处处是人,奔走的人,人们都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像被一根根无形的绳子牵扯着。
马兰花全家下了火车,就各自看不见了,只有两个大麻袋在人的头顶滚动。
马兰花高声叫喊,都跟紧了啊,二丫扯着我衣服别撒手啊,告诉你千万别撒手。
突然,马兰花的提包发出“噗啦”一声响。马兰花放下提包,狗剩就嘎嘎笑。狗剩笑着说,咋像拉裤兜子的动静呢!马兰花弓着腰,一手托起宝疙瘩屁股,一手检查包带,后面拥来的人不断撞着马兰花的屁股,马兰花叉开双腿,把自己变成一把两齿大叉,叉在地上,支着身子。还是站不稳。
这时,马兰花一把拽住大丫,快过来。大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马兰花的手麻利地在大丫头顶绕了几圈,红围脖就绕到马兰花手上了。马兰花用围脖拴着两根提包带,打了个结,套在肩上,扛起就走。
我的围脖!大丫在这紧要关头喊了一声,就被人群压住了喉,只管朝前挪步,再没作声。
走着走着,狗剩发现二妹不见了。
马兰花摸着袄后襟,见“生南瓜”硬是被挤落了蒂,吓得脸色煞白,声音也变了。
马兰花喊,二丫——
大丫要去找,刚一抬腿,被马兰花薅住了,老实站着!
龙喜木把麻袋撂在地上,气喘得紧,你怎么连孩子都看不住。马兰花没理会,又喊,二丫——这次马兰花加了劲,嗓子眼勒细了。
还是没见二丫。马兰花急了,歇斯底里喊,二丫——你给我回来——边喊,腿就颤巍巍地弓了下去。
宝疙瘩哭起来。过往的人不断撞击着丢孩子的这家人,马兰花恨不得全身长满眼睛,不放过每个流动的人缝。狗剩和大丫一会儿一个趔趄。狗剩很生气,牛眼珠一瞪,大吼,轻点儿挤,不他妈行啊?
很多人回头看,二丫松开一个背孩子妇女的衣襟,回过头,一脸茫然。
二丫跑回来,被马兰花狠狠掐了一把。
二丫委屈地说,她棉袄和你的一样色儿。
马兰花说,她肩上也有红围脖吗?这么新鲜的红色,看不着吗?龙头山的孩子,出门眼睛就是瞎的。
二丫揉揉眼,大哭,说她眼睛没瞎,她要回家,看潘大爷家那头母羊生的小羊羔。
二丫和宝疙瘩一哭,大丫也要哭了,揉着鼻子,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都不哭,不哭。你们一哭,咱们就像逃难的了,咱们哪是逃难,咱们是去过好日子的。舅舅家有好吃的,马兰花强调,保证你们吃了再不想回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