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在的那些夜晚,我就像一块宝贝,被阿姨和大叔叔轮番抢着。这个要我转过来,那个要我转过去。有时候,我干脆就睡去他或者她的一侧。床原本不宽,三个人躺着,感觉身下全是腿。我插在那些腿中间,就像小苗挤在石缝里,拼命地扭动,缓慢地生长。
我喜欢那些温暖而拥挤的夜晚。就像小苗喜欢自己的土壤。阿姨的身体柔软滑腻,大叔叔的身体坚硬踏实。如果说,阿姨的身体如土壤,如肥料,那么大叔叔的身体就如岩石,如沟壑,我躺在里面,被埋葬还是被呵护,都心甘情愿。
如今缺了阿姨,床突然大如海洋,我在此岸,大叔叔在彼岸。我们睡得安静而谨慎,都怕惊扰了对方。夜在沉静中嗒嗒地走,都隐去了,唯有五斗橱上的那只时钟。
大约是后半夜,又或者,是我的梦境,我不知道。我有起夜的习惯,但一到冬天,我就懒得起,怕冷,死缠烂捱赖在床上。睡眠因此而有了破损,仿佛完好的鸡蛋裂了缝,有含混的意识渗出来。
之后的睡眠变得极不可靠了。我有了知觉,有了记忆,满心满意以为自己醒着,而其实,我根本就是睡着的,明朝醒来,那一度清清楚楚的感知,都成泡影,了无踪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硬块,肿瘤一般阻断了昨夜的梦。
那个夜晚,在那段似是而非的睡眠中,我不断翻身。我的体内有一条小溪,那条小溪蛇一样扭动,蛇一般滑腻,在我的体内上蹿下跳。每一次翻身或扭动,我会翻去哪里,扭去何方,都不能由我主宰。我碰上了大腿和身体。那些大腿和身体,我不认识它们,没有对它们命名,没有认知也没有提防……除了身体和大腿之外,我还碰到了别的,很硬,很长,在大腿与大腿之间,在身体与身体的缝隙处,在我的枕下、身下,到后来,我感觉自己已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火车轨道上……
我被硌得受不了,用手去挪身下的物质,碰到它时,让我好生惊讶。它非烫非冷,非硬非软,既像死物,又如活物;既让人害怕,又感觉好玩。我仿佛在睡梦中捉迷藏似的,下意识去逮,刚要握住,它却蛇一般逃了。
我重新睡去。直到后来,我被一阵轻微的晃动摇醒。我睁开眼,大叔叔不在了,我的四周,只有黑暗。我伸出手,瞎子一般捞着身边,正要哭喊,却摸到了一堵温热的墙。那是大叔叔的背部,那温度,那线条,那气味,我全熟悉。我不假思索靠过去,就像壁虎紧贴绝壁那样,贴去大叔叔背上。
跟着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大叔叔,他在颤抖。刚才的那阵轻微的晃动,由他发出,而且,还在继续。
我吓坏了,如摇晃一棵大树那样摇晃着他的身体:
大叔叔你怎么了大叔叔?大叔叔你病了吗大叔叔?
没有回应。只有一只反剪的手,要将我推开。我贴得更紧,像小猴爬树那样伸出一只腿,搭去他的身上,他猛一用力,将我掀翻在床,又滚出去好一截。
他说走,一边去,走开。声音凶狠而生硬,是我从没有听过的。
我吓傻了,不知所措,只好扯过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起来。
好一会儿,我感觉大叔叔的手在被子外面,像拍哄婴儿那样轻拍着,说,没事的,妹儿,不哭,啊,大叔叔,没事的……
我止住哭,屏住气,听着那声音。那声音,那语气,多么陌生,多么柔弱,游丝一般,像从水里伸出来,又像正在下沉,就要被水吞没。
我裹紧了自己,闭上眼,不敢再有异动。
随后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但我已有了警觉,仿佛黑暗的深处,藏着精怪,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我在睡梦中沉浮,黑暗在我的神经上嘀哒哒走。恍惚间,我听见大叔叔起身,下床,去上卫生间。我屏住气,不动,尽量装出熟睡的样子。
我听见他拉开门,突然低沉而惊讶道:谁?
我猛一抖,差点叫出声来。起初我以为是小偷,窃贼已进到卧室门前;跟着便意识到不对,大叔叔除了吼一声外,立在门前,并没有更多举动。沉默中透出一种显见的蹊跷,连我都感觉到了。我脑子一闪,忽然想到了小叔叔。对,小叔叔呢,他在哪?这样的夜晚,我和大叔叔都难以安睡,小叔叔呢,他可曾睡好?
世界再度沉寂。有声音喷出来,犹如水管破裂,那是大叔叔的出气声。我闭紧眼,蒙上被子,缩紧身——那个夜晚,因为阿姨不在,黑暗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来。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瞪瞪去上学,大叔叔在干吗,小叔叔在不在,全无印象。奇怪的是到了中午,我又生出强烈的愿望想去阿姨家。大叔叔说过,阿姨上午就要回来,我想阿姨了,想得脚趾头尖尖都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