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就像中邪似的,每天放学,我都往阿姨家跑。直到我妈妈意识到事态严重,义正辞严警告我:除了寒暑假,平常不准去你阿姨那里。
那些天里,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痛苦,只是偶尔有了机会,我被允许去阿姨家,我就像过年一般,老早就紧张起来,既盼望它来,又怕它真的来了,眨眼消失。
到了阿姨家,因为来之不易我有种疼痛般的幸福感。我把夜晚拉得老长,深夜了也不肯睡去。我在阿姨的膝盖上听她讲故事。我像莽子那样呜呜叫着,用鼻子去碰阿姨的鼻子。阿姨讲故事时,将我转过身,用胸脯贴紧我的背部,把声音像吹鼻息那样轻轻吹进我的耳朵。
阿姨并没有上过像样的学,还来不及明白自己是喜欢数理化还是喜欢语文时,就结束了她的学生生活。但阿姨喜欢故事。阿姨的故事不是从书上正经看来的,多是些民间传说、神话童话什么的。阿姨说,这些故事,都是她妈妈搂着她时讲给她听的。我当时就扭过身去,说,阿姨,你妈妈比我妈妈好,我妈妈就从来不给我讲故事。
阿姨说,没关系,你妈妈不讲,我给你讲。说着就把我转回去,继续贴紧我,对着我耳朵吹鼻息。这时候我不光觉得阿姨完全取代了我妈妈,我还有一种生生的疼,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阿姨的孩子,为什么阿姨不是我妈妈。
阿姨由故事开始,后来竟迷上了小说。阿姨所看的小说,多是些古典名著,《红楼梦》《三国》《水浒》……我现在还记得阿姨看小说时的样子。阿姨很胖,白白圆圆的满月脸好比一块和田玉,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让她看上去不像阿姨,倒像是小人书里走出来的动脑筋爷爷。书总是泛黄,还带着污渍,一页翻过,黏着手指,仿佛从人身上揭去了一层皮。但阿姨讲出来的故事从不连贯,从不会由第一回讲到最后一回,多是兴之所致想到哪是哪,什么黛玉葬花呀,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呀,大乔二乔呀……
有一回,阿姨讲到大乔嫁给了周瑜时,忽地话锋一转,说,等有一天,我也去找个周瑜这样的叔叔,嫁给他,比你大叔叔好多了……
我惊呆了。扭头去找阿姨的眼睛,问:那大叔叔呢,大叔叔怎么办?
我已经意识到危机。但我说不出我的震惊。大叔叔就要被人取代,逐出家门。而我呢,无数个夜晚,我的左边睡着阿姨,右边躺着大叔叔——除了大叔叔,我不想让别的叔叔插进来。
我不想听故事了,呜呜地哭起来,要上床睡觉。上床之后,我依然睡在阿姨和大叔叔中间,只是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面向阿姨,而是扭过身去,用手搂住了大叔叔的脖子。
在阿姨家的那段时光,于我的心底,好比云层深处的那枚太阳,无论在不在眼前,它都是鲜艳的,滚烫的,温暖着我的心窝。我压根没有想过,在小叔叔那里,竟是另一番模样。
阿姨的家在一条街的尽头。门前有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旁有一棵参天大树。人静时,嘎吱吱的绞水声和着哗啦啦的风声树声,是我儿时不变的歌谣。进门去,穿过一方小天井,就是中堂。中堂里放着一张吃饭的桌子,那是大叔叔亲手做的。蟑螂的颜色,蟑螂的光泽,却无蟑螂的晦气,相反是我们全家活动的中心,是我儿时的天堂。再往里,就是阿姨和大叔叔的卧室。小叔叔的房间,想必原先是没有的,因为必须,依照厨房的宽度,从阿姨和大叔叔的卧室隔出了一只角落。隔墙用竹子编成,仿佛晒坝上的晒席,立起来,做了墙壁。大叔叔是木匠。是他那个年代最牛逼最骄傲的木匠。因此大叔叔做活,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在厂里做,回到家还做。木工凳搭在中堂的一角,做完活,那些刨花呀、木块呀、碎屑呀,直接堆进小叔叔屋里。白花花的刨花云朵一般,沿着墙角堆上去,堆上去,越攀越高,越高越窄,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巨大的蛋卷冰激凌。因此每当小叔叔从屋里出来,都像从刨花里钻出来一般,蓬头垢脑,两眼发直,头上或者肩上总是挂着刨花。
小叔叔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原因很简单,他跟着阿姨嫁到王家(大叔叔的姓氏),由姐夫养活,原本是指标之外多出来的一张嘴。那年月,为了这张嘴,大叔叔就得累个半死——他得多做许多活;得把厂里的活做完了,回到家再做;得为多出的活耗费更多的心血。但大叔叔并无怨言,埋头苦干之余,还为小叔叔搭起一张小木工凳,教他做木活。大叔叔或许知道,要想让自己最终轻松下来,唯有让小叔叔学手艺,自己养活自己。
俗话说得好,饥荒饿不死手艺人。手艺装进肚子里,到哪里没有一口饭吃?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叔叔的那间屋子,竟成为他阴郁性情的土壤。
那间屋子,用篾笆隔成,感觉中,它不像是一间屋子,倒像是多长出来的一只耳朵。篾笆一人多高,悬空立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别说是声音,就是呼出来的气味也可以晃晃悠悠,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那间屋子,既不隔音又不隔味,只能勉强遮拦视线——除了视线,阿姨、大叔叔、小叔叔,还有我,几乎同处一室。
我不知道每一个夜晚小叔叔的耳里都听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大叔叔像所有优秀的匠人一样,做什么缺什么:修房子的没有房子住,缝衣服的没有衣服穿,弹棉花的没有被子盖,大叔叔没有一张好床。
大叔叔一生做过多少家具多少床,谁也记不清了。大叔叔也为自己做过床。大叔叔爱生活爱女人,就知道一张床对人的重要。可是每当大叔叔为自己做出一张好床时,总会有人相中,于是大叔叔就想,先给了别人,换了钱,下回再做张更好的。
下一回,大叔叔做床更下功夫。求变是肯定的。要么床沿更浅一点,线条更流畅轻盈;要么床眉生花,由牡丹变兰草,由兰草变玫瑰……变是无穷,然而也有趋势,总之是越变越简洁越明快,行云流水一般,直接抵达中心,抵达漩涡的底部。
这一来,大叔叔更没有好床睡了。一张裸色的木板床,两扇疏松的床头架着一张床体,床板一块一块铺上去,拼起来,人躺上去,嘎吱吱响。
许多的夜晚,我就是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钻来钻去。在大叔叔和阿姨之间。满床的腿,满床的温热的肉体,跳一跳,踩下去,就像在田坎上跳跃,就像踩在泥沟里。我觉得好玩,故意从阿姨和大叔叔的缝隙间挤过去,那张床就在我咯咯的笑声中嘎吱吱叫,就像乐曲中的另一个声部。
我几乎从没想过,这般在我看来其乐无穷的夜晚,这番在我听来妙不可言的声音,在小叔叔耳里,会是怎样的感受?我、阿姨、大叔叔,我们组成了一个世界,我是世界的中心,而小叔叔,他被关在了世界之外。
他的夜晚有光吗?可有笑,有声音,有肢体与肢体触碰的温暖?他在世界之外旁听着生活,他被取消了入场的资格,要命的是他无法离去,只能以隐形的方式留在现场。
这种残忍超出了人的想象。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全然不懂。不仅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还拿他当镜子用。有他在面前,我的优越感才得以成立。我们都是孩子,我被疼爱而他不能;我可以放心大胆尽情地做我的孩子,而他必须像一个大人那样沉闷地活着。没有他的存在,没有与他对照,我的地位无从凸现,为此我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表现欲,非要把他当观众。小叔叔的反应可想而知。每当我被阿姨和大叔叔从膝盖上递来递去的时候,我都会用眼睛去找小叔叔,这时候,小叔叔要么抱着莽子,面向墙,坚硬得如同一块盾牌;要么就像隐遁了似的,无声无息,全无踪影。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就在屋子的一角,我能够感到有一束寒光,刀出鞘一般,嗖嗖地响,锋利得让人发噤,敏感得让人不安……只有在莽子发出呜呜的嗲声时,那寒光才会收回,变软,这时候,小叔叔的屋角彻底黑了,只见一头又浓又密的卷发,黑灯笼一般,发出乌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