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父亲一个人感到孤独,每逢下薄霜时,我也莫名地感到凄凉,心中被遗忘的恐惧悄然升起。燕子飞走后,母亲就会从当天起默不作声,宛若灵魂出窍之人,不知所措地避开丈夫和孩子的眼神。就连吃饭也忘却,经常坐在灶房里,连夜未眠。父亲在黑暗的房间里,喝着酒,睡去;我到邻居家讨口饭吃。这种情况,倒还可以坚持。
下第一场雪后,母亲便会乔装打扮,偷偷溜出大门,过个十天半月之后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母亲总是在深夜静静地走进来,即被父亲拉到库房,暴打一番。不管怎么打,母亲都不会开口。第二年冬天,又会不可思议地离家出走。父亲渐渐趋向废人,随后就找来一个酒馆妓女,一起生活在文房。那年我十岁。没人让我那么做,可我叫她小姨。母亲也不理会。没过两个月,小姨就待不住,自己收拾行李,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母亲压根儿不理会她,反倒让她感到恐惧。
对我来说,那年也是孤独逼人的一年。酷暑袭人,那是发生在六月中旬的事情。贴在屋檐椽子的鸟巢里,母燕孵蛋,诞生了四只小鸟。然而没过几天,一只小鸟掉到地板上。家里又正好剩我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托起小鸟,仰望鸟巢。由于我的手触不到鸟巢,就把缝纫机的椅子拿来,站在上面,歪歪斜斜地探视鸟巢。它们知晓寻食的母燕将会回来,各个张开黄色环鲜明的嘴巴,形成菱角形,喧嚣地鸣叫。我把放在手里的小鸟放进鸟巢,又将它掏出来,然后从缝纫机的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后院的库房,把小鸟放进空苹果箱里,用瓦楞纸盖上。仿佛偷窃了挂在晾衣绳上的邻家姐姐的内衣,心直怦怦跳。
从库房走出来,回到屋前。母亲坐在缝纫机的椅子上,刚从镇内的集市回来。她一脸冷酷地怒视我,说道:
“你干了什么?”
“……”
无论我怎么回答,终究不能避免危机。为了区区一只小燕子,至于要这样吗?我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好奇看了看鸟巢而已。
“可为什么没了一只小燕子?”
“原来不就是三只吗?”
“四只,你不也知道吗?”
我低下头,左右摇晃。就在那其间,一段不可挽回的瞬间掠过。母亲从缝纫机的椅子上站起身,拿起立在灶房旁边的扫把,抽出一根荆条,走到我面前,抽打我的后背。
“快说,你把它怎么样了!”
这种抽打对母亲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我像蛇般蠕动身体,喊道:
“不知道,别打了!”
对母亲怀有的抱怨以那种形式从嘴里吐出来。我的话刺激到了母亲,荆条更凶狠地击打过来。母亲的脸色渐为冷淡。慌乱之中,我怀疑到自己的耳朵——
“这些燕子是我生的。快点儿带回来!”
我忍住击在后背的疼痛,继续反抗道:
“我扔到厕所了,它死了。”
从母亲的腋下空间,我看到父亲经过大门,走进了院子。他刚从农田组合下班回家。父亲站在院子里观看母亲和我,片刻,即走到门口,脱鞋,进屋。由此,我便知道,父亲从我这里也收起了情意,并且这都是出于对母亲的憎恶。
我避开母亲的视线,偷偷地给小燕子喂磨碎的小米和从草丛抓来的虫子,给予无微不至的呵护。掀开瓦楞纸,小燕子便大呼小叫,仿佛迎接母燕般。小燕子日益长大,身上长出毛,踉踉跄跄地在箱子内走动,放到掌心,会生硬地晃动翅膀。可一旦盖上瓦楞纸,便像烟筒似的寂静。
七月过去,八月来临,燕子总是试图要飞行。我顿悟,再也不能把燕子放在箱子里来养了。我抬起箱子,走出库房,在外面掀开了盖子。燕子收缩身体,颤抖了片刻,即扑棱棱飞到箱子的一角,倚坐在那里。
“对,飞飞看。飞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燕子再也不能飞了,身子动弹一下,又跳进箱子里,惊恐地紧贴角落坐下。我把箱子放回库房,进了屋。大白天地窝在被子里,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
“你飞去江南的那天,我也要离家出走。”
八月中旬,燕子终于从箱子内飞上后院的枣树,栖落在枝条上,可怎么也不出墙外,就那样,近半个月守在那个地方。也有偶尔瞧不见的时候,可立即又会回到枣树上。看到我,就会叽叽喳喳地鸣叫。
“没错,你是我一手养大的燕子。”
下霜的那天,燕子从枣树上消失了。所以,我也进屋,收拾行李,放进书包,换件厚厚的衣服,便出走了。乘坐公共汽车到镇内,漫无目的地乘上去首尔的公交车。傍晚,我找去的地方是住在鹭梁津的小姨家。小姨一脸惊恐地跑到院子里,抱住我,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的?”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姨:
“我离家出走了,可没地方可去。您就让我睡一晚吧,千万别告诉家里人。”
当时,我才小学四年级。小姨为了安抚我,坦然自若地给我吃晚饭,让我睡在刚浆洗的被子里。那天晚上,我在脆响的被子里难得睡得那么甜。第二天中午,父亲来了。他把我从小姨那里接过去,坐汽车回家的路上,叹息道:
“现在,连小孩儿也像他妈了。我这命呀!”
旁边的座位上,有个年轻女子敞开上衣的大襟,给孩子赏心悦目地喂奶。父亲执拗地窥视她的胸部,咽下干涩的一口气。父亲在镇内的汽车终点站下车,走进市场妓院的小巷。小巷两边连接着遮阳的白铁皮,白天也是暗无天日,更不必说肮脏、恶臭了。有个店前的立牌上,用毛笔字体写着“文熙”二字。父亲握拳敲打门,不久,一个女子穿着一身四处衣角破裂的睡衣,推开挂着玩具的门,向外张望。虽然已是下午,可她还未洗掉眼屎,脏兮兮的。
“什么事呀?大白天的?”
看来跟父亲好像很熟的样子。
“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想来喝点酒呗。”
文熙用疲困的嗓音嘟哝道:
“开张还早着呢,晚上再过来吧。”
“上哪儿等到那个时候啊?”
“我现在还没洗脸呢。”
“我等你擦粉换衣,昨天农田组合发了工资,不知道吗?”
文熙转过脸,用忌讳的眼神望着我:
“他是谁?不会让我也给他斟酒吧?”
“我会让这小子站在这儿。出了一点儿事。”
“真是的,大白天开始,这算什么怪事啊。”
父亲把我丢在门前,跟文熙进屋时,粗鲁地关上了门,直到暮色降临之时也没露面。腿部酸痛,两次小便后,加上饥饿,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按道理也可以先回家,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一直在那里守着。七点钟,文熙穿一身韩服,把吃剩的酒菜端在盘子里拿给我。
“你还没走呢,饿了吧,吃点儿这个。”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盘子,是一些小蒸饺和烤猪肉串。文熙作势进去,又转过身,起舞般向我走来,用那疲惫的脸蛋儿向我搭话。
“冷吗?”
“没关系。”我回答。
我闻着从文熙身上散发出的精神恍惚的胭脂味儿。
“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现在就开始离家出走呀?你也有伤心事儿?”
我抓吃盘子里的东西,不怀好意地应道:
“进去继续斟酒吧。”
文熙一下红了脸,向我打来个栗暴。
“看看你这小子说话的样儿,难怪这年纪就离家出走。”
“小姨知道什么呀?”
“小姨?在你的眼里我是小姨吗?”
“那叫姐姐吗?”
文熙即咯咯地笑,抓住我的双耳,亲了我的脸蛋儿。胭脂味儿又扑鼻而来。文熙像妈妈一样紧紧地抱了一下我,便慌张地进去了,好像有人在叫她。九点钟,父亲酩酊烂醉,趔趔趄趄地向外走过来。后面,站着文熙的黑影。父亲发现一直站在小巷的我,不禁惊吓。
“你怎么没回家,一直待在这儿呀?”
“不是您让我站着的吗?”
“所以,就像木偶人似的一直在这里站着了?”
昏暗里,文熙向我淡淡地微笑,看似很疲倦。坐在回家的末班车上,父亲又开始念叨:
“将来你也会知道,活着是多么孤独。”
我装作昏昏欲睡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今天还算不错。真是个像仙桃般熟润的女子。”
回到家。母亲在灶房烧热水。父亲即进屋去睡。母亲一一脱掉我的衣服,帮我洗澡。热水触到肉体时,我感到烫热,但是忍住了。母亲也不做声。
那天,母亲带我睡觉。长久以来,我们家人一直各自睡各屋。我在关灯的房间,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转过身,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说:
“仅过一天就回来,干吗还要离家出走?”
我装作睡觉,紧紧地捂住嘴。
“我的儿子到底想去哪呢?”母亲掐住我的脸蛋儿,又问道。
“我只是觉得应该离开这个家。”
“对,也是,所以才离开的。”
“……”
“那么说,你离家出走是打算永远离开了?”
我左思右想道:“我打算春天再回来。”
跟我领养的,去了江南的燕子一起回来——但是我没有补充这句话。母亲的呼吸声在耳边环绕着。随后她问起抹在我脸蛋儿上的唇印。
“那女人漂亮吗?”
我想着在里屋昏睡的父亲。
“漂亮不漂亮?”
“都差不多。”
“是吗?那这样。”
母亲抓起我的手,放到她的胸部。母亲匀称的呼吸声震流我的全身,然而我却没有一点心跳的感觉。
“所有的女人都漂亮呀。”母亲说,“像候鸟一样,她们是往来永远的地方,你要记往。”
那天晚上过后,母亲又默默无语。直到春天来临,她绝不会开口。对我来说,那就意味着母亲的不存在。母亲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谁也不可抵达的远国,准备过冬。那一年,下了第一场雪的凌晨,母亲又离家出走,半个月后,不知从哪儿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