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小霞技校毕业后在一家机械厂里当学徒工,但她只干了一年,到了我毕业回来工作后才知道,她居然已经把那份“每月挣不到一顿大餐”的工作辞了,跟几个姐们儿开了一家服装店,而当时父母却还蒙在鼓里。我刚上班的第一个月,她就请我下馆子吃饭。
是不是你有相好的了,要我替你在父母面前美言?我说。她那时已经二十二岁了,而且她身边不乏追求者。小霞说,哥你想哪里去了!我带你出来只是想换换口味,妈做的那些菜实在让人腻味了!其实,她那次请我吃饭真正的用意就是告诉我,她早已不再当那个学徒工了,她现在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她对我说,哥,这年头要想过上好日子,靠谁都是假的,靠的只能是自己。她点了几道海鲜大菜和一瓶洋酒,见我很是吃惊的样子,她说哥,别那么农民好不好,这都是我自己挣的,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跟谁都没有关系!我问她,爸妈要是知道了你把正式工作都辞了会怎样?她满不在乎地说,能怎样?我的生活还不是我自己过,爸妈要管也管不了啊!再说,他们总也不能管我一辈子吧,要是那么受穷下去,别说从“幸福村”里跳出来,就是将来想找个好人家也没门儿呢!
接下来,小霞就把话题转到了燕子身上。她说哥,我看燕子那个人够戗,她好像从来都是为别人活着的,而且我也看不出,她心里究竟对爱会怎样。
她对燕子的贬低和鄙夷使我有些恼怒了。燕子怎么啦?燕子就是个好姑娘!她勤劳,善良,稳重,她那样拼命地工作和挣钱,是为了她的家里,为了她的哥哥,这有什么错?
小霞一看我这连珠炮的攻势就立即鸣锣收兵,摆摆手说,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说漏了嘴,我道歉行不行?人家勤劳,人家善良,人家还稳重!人家为了家里,为了她哥哥,可人家为过你吗?
小霞的嘴角挂着讥讽的意味,不屑的神情泛在眼神中。看得出,她其实是很看不起燕子的。然而她的话却也使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窘迫。
这以后,我发现妹妹小霞变得怪怪的了。她那张本来清纯而秀气的脸渐渐地由淡妆而后浓妆,由抹口红而后画眼影而后描眉而后戴耳坠,身上的衣装也越来越新潮,喷施的香水的品牌也越来越高档而奇异。她时常回家很晚,而且嘴里吐着酒气。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写材料到深夜才回来,一进家门,就听见小霞在她的房里哭着,父亲坐在桌边铁青着脸唉声叹气,母亲也在一旁抽泣。原来,那天晚上父亲跟踪着妹妹到了一家夜总会,看到妹妹在那里跟人家男人又跳又蹦又搂又抱,父亲就上去一把将她拖出夜总会,一口气拖进家里,一顿拳脚发泄。父亲拍着桌子吼道,你要现世丢人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永远也不要回来!
谁也想不到,小霞真的就在那晚上从家里跑了。
我记得正是在那个阶段,“幸福村”的历史上似乎进入了一个充满骚动和变革的时期。早几年里,某某人家开个饭店发了,于是房子翻修了,从里到外都洋气了,天天饭桌上也是大鱼大肉了;某某人家的闺女嫁到新城区去了,据说人家老公有权有势,连弟妹们也很快就谋到了好工作;某某人家的孩子考上某个名牌大学,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某某人家分配到一套新城区的三居室住房……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可供“幸福村”人津津乐道,羡慕不已,垂涎三尺的话题。一时间,“幸福村”的人们似乎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天降好运,早点儿离开这个贫困、卑贱而破烂的住所,人人都在竭力想攀援幸运的机遇而早早地脱离这个弥漫着粗俗的小市民气息的世界。因此,当新城区第一批公房出售的消息传到“幸福村”时,人人都跃跃欲试,似乎真正幸福的生活就要降临。但很快人们就摇头叹息,他们清醒地认识到,那些耸立在新城区一幢幢漂亮的公寓式住宅并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幸福村”人的口袋与购买那些住宅所需的金钱之间,还有着天文数字般的距离;有的人干脆放言,住上那些富人的房子,下辈子都别指望!
说归说,但大家的目标似乎都明确了,那就是赶紧挣钱,挣足了钱才是脱离“幸福村”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条件。在“幸福村”的村落和街道口上,仿佛一夜之间就出现了许多摊点,卖小吃的,烤羊肉串的,修车补胎的,摆通宵大排档的,似乎谁都不再那么在乎和顾忌面子了。幸福村的居民本来就是被减员、下岗和分流的群体,现在几乎成了商业村,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走上了自谋职业之路。
当时,在幸福村突然兴起的这支“第三产业”队伍中,数买辆摩托车用来载客的最多。燕子的哥哥就借钱买了辆“幸福牌”摩托,当起了“摩的”,天天夜晚驾着车在车站和码头载客,每个月下来居然有高出工资两倍的收入……
我妹妹小霞就是在那个阶段回来的。
她在当初离家出走的第二天晚上才打电话回来,她告诉母亲不用去找她,她现在在广州的一个朋友家里,她过得很好。母亲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半年以后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这以后她就杳无音信了。后来我才知道,妹妹临走前已经把她跟几个姐们合伙开的那家服装店里的股份抽了出来,变现后以母亲的名义存入银行,金额两万多元。也正是妹妹的这次出走才使得父母终于知道了她原来早就把正式工作辞掉了,为此父母大大地争吵了一场,彼此互相埋怨平日对小霞失之管教,才酿成她如今敢这么大胆妄为。父亲气得在床上病了一个多星期。母亲看到存折上以自己的名义存下的两万多元存款,心里又惊又喜,想到女儿如今在广州身无分文,又是个姑娘家心里更是火烧火燎。母亲敦促我去广州找妹妹,看看她现在究竟在那边干些什么,情况如何。广州那么大,小霞又没有留下确切的地址和号码,我上哪儿找啊?我就以工作忙推辞,其实我不难猜想,我那个鬼精的妹妹一定是过得不错,她绝对不会缺吃少穿没钱花的,而且我始终怀疑,她这次离家出走是她的一次精心策划;这些年我早就看出,小霞是那种敢以姿色和青春赌明天的人。她是说到做到且很少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和行为的人。
我的判断基本是正确的。小霞乘坐一辆的士回到“幸福村”,就立即引起了震动。她穿着皮短裙,上着对襟紫色套衫,两条纤细的手臂裸露在外面,肩上挎着一只挂着银链的袖珍坤包。她戴着深色墨镜,黑亮的头发披在肩上,仰着头,涂着脂粉的脸上显得矜持而冷傲。那个的士司机替小霞把大包小裹送到我家门前,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邻居们,大家都看到我妹妹小霞从她的袖珍坤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了那个司机,说不用找了,司机连声说谢谢,就这么一个小举动,在当时就足够“幸福村”人吃惊的了。
我原以为,小霞回来父母肯定是饶不了她的,父亲会像小时候揍我们那样对她施以拳脚加耳光,母亲也会数落她一通,好让她知道不听话忤逆着父母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但是我错了,小霞不仅没有受到处罚,相反她像个衣锦荣归的凯旋英雄受到了父母格外的礼遇和热情的侍奉。当女儿孝敬的好烟好酒摆上桌时,父亲的老脸便乐开了,本来可能是要训斥的话变成了女儿不该乱花钱嘛,省些点儿过日子嘛。还有日本进口的电动剃须刀,录放机,手表……母亲当场就把女儿买的一条金项链挂在了脖子上,眼里激动得泪花闪烁,还是女儿贴心啊!她嘀咕着个没完……
小霞如此风光地回来,似乎大大地增加了父母在“幸福村”的面子和荣光,这村里还有谁家女儿能闯世界闯得这般脱胎换骨,八面威风呢?当天晚上,母亲又杀鸡又宰鸭地忙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父亲差不多喝下了小霞孝敬他的一瓶五粮液,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好酒,真是好酒啊!
我也许永远也弄不明白小霞这一年多在广州(是不是真的在广州?)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她从哪里挣钱,她又能做些什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每问到她这些,她就一脸不在乎地对我说,这年头,穷死的是傻瓜,饿死的是呆子。恕我直说了哥,我看你现在还没有爸妈开明,他们都知道女儿能挣回钱来能孝敬他们,就是本事,就是能耐!别管我在哪里挣的钱!你以为如今全国人民都跟你一样,整天围着一个巴掌大的办公桌转,每月挣不到几瓶醋钱,那叫规矩本分,还是叫没出息?你不要拿眼睛瞪着我,你放心,哥,小霞我的事我还担得起哩!她反感我的问话,我使她不快她就反唇相讥。哥,你还是多攒点钱把你的燕子快点娶过门吧,爸妈还等着早点儿抱孙子呢!
就是这次谈话,小霞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哥,我告诉你,我就要跟一个台商合资经营大酒店呢,你等着瞧吧,你妹妹小霞我,说不准也能做个百万千万富翁呢!
我当时以为她这是在说疯话,是气我,是跟我显摆。但事实证明,小霞是说到做到的,不久她果真是跟一个台商合了资(据说她的股份占百分之二十),而且真的是经营一家名叫福隆的大酒店,她本人竟然就是大酒店的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