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燕子家都住在这个城市最贫困最落后的村落,原村名是解放前的,叫下头村,新村名是50年代初一个军管干部给起的,叫幸福村。我长大后才发现这个新村名真是太具有讽刺意味了。我跟燕子从小就在破烂、破旧、肮脏、狭窄、吵闹、打斗和永远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的纷争中长大。我们的父母都是50年代初从农村招工进城当的工人,且都是文盲。我跟燕子都是长大后才认识到自身家庭的贫贱和“幸福村”的可憎,并强烈地渴望能过上真正体面和幸福的生活。我们是同学,都把改变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上大学上,但命运却并没有成全我们,相反它还恶意地捉弄了我们。关于这一点我想重点说说燕子。
燕子从小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尽管我们幸福村辖区的学校是全市最差的,但燕子一直是这所学校里成绩最优的。遗憾的是,这个成绩最优的学生也没能如愿地进入市重点中学。那时候,我的数理化课程几乎都仰仗着燕子的指点和帮助,尽管如此,高考成绩下来我跟燕子都名落孙山。后来我们又一连考了两届,结果我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而燕子是考得一届不如一届,最后她的成绩连当初她最看不上眼的中技学校也没能达标。她彻底地成了一个社会无业青年。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燕子开始变了。我知道每次考完后她就心神不定,成绩下来后她有一两个星期不愿出门,等她出门那天,人们看见她眼睛红肿,神情黯然,羞于见到任何熟人。她最后一次名落孙山,也就是我刚刚收到专科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在村口的小卖店前见到了她。她在买盐和酱油。这回她不仅眼睛是红肿的,而且脸上还有青紫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父亲动手打了她,她父亲甚至还边揍她边劝她去死,活着还有什么脸面。我把她叫到小卖店旁边,我对她说,燕子不要灰心,明年再考嘛,我相信你会考上的。我说我是家里催得紧,让我能早点儿工作挣钱,不然我还会跟你一起考本科的。我说的是实话。燕子始终低着头,听我说完后,她苦笑笑,满脸的伤悲与困惑;她摇着头,泪水就簌簌而下。阿贵,我不会再去考试了,我一点儿信心也没有了!我看来就是这个命了!
三年大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集体企业的小厂里当秘书。这份工作还是父亲找到了他过去的老上级,这位老上级的儿子现在人事局里当一个科长,通过他的关系才算落实了我的一个饭碗。后来的情况证明,有这份工作实属不易,我那届专科毕业生有机会被分配工作的还不到百分之十。
那时候的燕子在一家商店里当临时营业员。在这之前,她先后在街道食品厂、郊区养殖厂、私营饭店等单位都干过临时工,她还在街头卖过冰棍。那三年里我每次寒暑假回来,她差不多就又换了一个单位。我那时几乎已经与她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经常通信,我每次回来她也总会抽出时间跟我在马路上逛逛。但越到后来,她似乎就越没有兴趣跟我在一起谈情说爱了。在街头走时,她往往一言不发;每当走到夜晚的繁华路段时她就提议往回走,她说,这样逛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她的身体明显消瘦了,脸色苍白,显得疲倦而困乏。她现在的衣着也十分随便,跟我出门时也不讲究打扮一下,外表上看,几乎不像个城里姑娘。她那时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是:我现在真是累呀,我真想一整天地睡它一觉!
有一年暑假回来,我一连几天去她家,她要么不在家,要么就是刚刚在房里睡下。她父亲对我说,燕子每天要从晚上一直工作到天亮才回来,有时候白天还要去卖冰棍,一天到晚睡不到三四个钟头。其实她那样干着,每月也只能挣到三四百元左右的薪水。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如此拼命地挣钱是为了她哥哥的婚姻。她的父亲已经退休在家了,她哥哥的工作单位效益不好,每月也不过三四百元的工资,而她哥哥的对象却提出了许多结婚必备的条件,诸如几大件几小件什么的,粗算一下,也要三四万的开支。她父亲就指望着燕子能帮助接济一下。燕子那时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只是一味儿地在工作挣钱,哪里挣得了钱她就去哪里。我为她深深地感到难过。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萌发了早点儿跟燕子结婚的念头;我想等我毕业后,有了正式工作就把她娶过门来;我真担心她的家庭会把她榨干的。
当我工作后跟燕子提起结婚的事,她却断然拒绝了,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可能现在这样嫁给你。她坚决地说。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嫁给我?
我必须要有固定而体面的工作,其次必须离开“幸福村”,住在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能再住在幸福村了!看到那些破屋和垃圾,看到住在村子里的那些下层人,我就觉得这一生就是拼了命我也要活出个样子来!
燕子看着我愣愣地瞧着她,答不上话来,她笑了笑,说,你不要以为我现在是在受苦,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假如我将来也还是这样,那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我不会怪任何人的。你想想,就是我答应了,我们现在能结得了婚吗?……
我的父母那个时候都已经退休在家了,生活状况几乎与燕子家同出一辙。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房间都是后来自己隔的,原先的堂屋一分为二被我占了一间,父母原先的房间让给了妹妹,父母只得在厨房中间挂了一道门帘,这样墙与壁之间的一张床就成了父母的卧室。燕子的话使我意识到如此这般处境,是成全不了我们的婚姻的,婚姻总不能就是一张床的内容吧?而我当时单位的经济状况更是无法解决现实的问题,在我之前还有二十多对已婚夫妇在等着住房,那些要求住房的报告如诉如泣,感人至深,我读过其中的几份,差不多每次都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当时在我的家庭里,只有我妹妹小霞早就在谋划着真正的变革和崛起了。几年过去后我才发现,我妹妹小霞远不像我那样可以在等待中忍受贫困的生活煎熬,特别是卑贱的人生境况对她的自尊心的伤害;为了体面而幸福的生活,她是不惜铤而走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