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年间,小日子真是腻得入口就化。杏儿有时就痴痴地想张会计,想他待她的那些好。有一回,跑“桃花水”季节,张会计出沟外办完事,天已黑得透透,公社人留他住下。按规定也可以报销宿费的,但张会计硬是摸着黑往回赶,一脚踩进冰窟窿里,那鞋遇水冻得硬梆梆的。待走进家门,脚脖子磨得血糊淋淋,伤口外翻,跟婴儿嘴相似。张会计瞅着泪眼婆娑的杏儿,伤处也不顾,一把就搂进了被窝里……
舒心日子快似风。三年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杏儿竟比出嫁前更水灵,邻居娘们儿见了,就不住地吧嗒嘴:“瞅瞅人家张会计屋里的,腰是腰,腚是腚!”
岂知杏儿喉咙间已掺进说不出的苦。任张会计没白带黑地辛苦耕种,她的肚子扁平扁平,竟丁点儿没有鼓起来的意思。张会计也就渐渐泄了气。杏儿两口子跟公婆分家单过,张会计每去父母处闲坐,总听娘叨叨孙子孙子这事,心里老大惭愧。他娘急了,跟老一辈人打听到秘方,叫儿子弄些莜麦,丢到尿罐子里,只让杏儿自己尿:莜麦若是发芽,杏儿便有指望,还是只生蛋鸡;要是发不出芽儿来,杏儿便是母骡子一头,你纵然浑身是花,要了也没啥用处的!
杏儿终究没把莜麦种尿出芽芽。
张会计先是扫兴,后是凉心。杏儿的饭碗便由炕桌给蹾到了锅台角上,打呀骂呀的,渐渐地就填补进杏儿的日子里。夜间,男人一边要着她,嘴里却同时甩出一些“骡子”、“干打雷不下雨”之类的话,句句抓心挠肝,还逼着杏儿认可……榆条沟男人打老婆并不稀罕,不打,反倒是奇闻。杏儿没觉出多么多么难忍,她知道自己没生出孩子来,白费了丈夫一番苦力。好比是农民从春忙活到秋,一个籽粒不见,他会是啥心情哩。
心里歉疚着,杏儿越发殷勤了。同是上工,回来抢着做饭。男人一撇嘴:“你要是能结个纽儿,我刻个板儿供着你都中。饭做得再好,顶个屁用!”洗脚水温得不凉不热,男人不领情:“脚怎么还得见天洗?是走亲呢,还是过年?该行的你不行,净铺摆些没用的。”一脚把盆子蹬翻,水溅了杏儿满胸脯子:“他娘的,若是养只鸡不下蛋,老子必定活褪它毛,生喝它血!”
杏儿总幻想,女人生孩子不算啥大学问哩,山沟女人比她笨得多了,哪个不养活一群一群的。趁丈夫火气小的时候,试探着问:“要不我去(医院)检查检查?”张会计一脚将她踹到炕下,骂道:“你天生是个骡子,大夫能给你检查出孩子来?你这意思,是怨我不中用?”杏儿便再也不敢言语。
杏儿几乎是山沟里最少见世面的女人。邻居女人有时到沟外大队供销社买个烟卷、止痛片,扯几尺花旗布啥的,她都极少有这机会。男人总开会去,花钱这体面事轮不到她。偶尔卖个鸡蛋啥的,张会计那账能给你算到骨髓,杏儿兜里一个钢镚儿也翻不出来,又没出过远门,县城咋走,医院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所以,她做检查的想法,有了跟没有一样。
也是,就算检查出她没病,是男人的事,传出去让他怎么当这个干部?自家是娘们儿,打两下又少不了一块,男人打老婆,不羞。杏儿这么一想,也就没啥了。夜里张会计再说那些刺伤人心的话,杏儿也就觉着合情合理了,没下出崽儿来,就是骡子嘛,那还能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