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07年第05期
栏目：古今·思辩
江南合州城里，正街上有家专门卖筷子的店铺叫商记制箸坊，老板姓商名福山，祖上本是雕刻名家。店里出售的各种筷子，金筷、银筷、象牙筷，红木、檀木、乌木筷，全都是精雕细琢，筷身上刻着人物走兽或绘着花鸟虫鱼什么的。走进这古色古香的店堂一看，别说掏钱买，就是凑上柜台一瞧也大饱眼福，叫你拍案惊奇，叹服商家的制筷技术和雕刻工艺的精湛，竟然把一双普通的筷子弄成高雅的玩意儿了。当然价钱也不菲，不说金筷银筷，就是一双雕花木筷，没有几十块大洋便拿不走，一般老百姓根本不敢跨进这门槛。商家开这筷子坊是专卖有钱人家的，早先还向宫中进贡御筷，名气可大得很，在江南乃至全中国大概仅此一家，别无分店。要不然当年乾隆皇帝怎么会赐他商家一块金匾，御笔亲题“天下第一箸”？现在那金匾还悬挂在店铺的门楣上。
时值公元1917年8月5日，这天对合州百姓来说本是很平常的日子，既非逢年又不过节。然而，居住在临江路日本商务馆里的一些日本人却兴高采烈，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地欢庆着。原来今天是他们日本人的筷子节，每年到这一天他们都要扔掉旧筷子换上新筷子，或者互相赠送筷子。老百姓对东洋小鬼子庆祝什么筷子节不感兴趣，只当他们是在一起瞎胡闹。晌午时分，忽然从街市上闯来一个日本浪人，他身穿和服腰挂长刀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踉跄地来至商记制箸坊，抬头望见门楣上那块“天下第一箸”的御赐金匾，大声喝道：“敢称天下第一箸？狂妄！我大日本帝国才是天下第一箸！”他一出现，行人便赶忙躲开，大家晓得这日本酒鬼又发酒疯了。
合州的大人小孩谁都认得他。这家伙名叫恒路江礼，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须，浓眉似扫帚，豹眼圆睁，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此人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住在日本商务馆里，终日在城中四处游荡，依仗日本商务馆会长中村江治是他的表哥，横行霸道。今日恒路江礼在他们的筷子节上喝得大醉，冲着商家这块御赐金匾发酒疯，叫嚷着要老板商福山把那金匾摘下来。店铺众伙计见恒路江礼跑来撒野，慌忙进账房禀告东家商福山。
商福山面容清癯留一把花白胡须，正打着算盘记账，闻言大惊失色。心想，这日本酒鬼定是来讹诈银钱，便打开抽屉拿出一封银圆走出店铺。见恒路江礼握刀站在店门口，商福山就赔着笑脸说：“恒路先生有话好说，何必带刀立于门上？是缺钱花了吧？这五十块大洋你买几坛酒喝。”商福山为啥对这日本浪人如此客气？这恒路江礼的表哥中村江治，身后有着很大的政治背景，他和日本驻华公使日置信是亲家，合州督军赵耀武对他也毕恭毕敬。
恒路江礼没把那几块银圆看在眼里，当胸推了商福山一掌，商福山倒退数步打了个趔趄。恒路江礼忽然拔出腰间长刀，眼睛里布满血丝，喷着满嘴酒气说道：“这匾你摘不摘下？你不摘我替你摘了！”抬眼朝门楣上丈高的金匾一望，倏地将身一纵，腾空而起，只见屋檐处刀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厚重的金匾坠落地上，腾起一股烟尘。众人惊骇闪避。好重的一块楠木金字匾牌，挂在这门上一百多年，如今却掉了下来，竟未破裂，倒把堂口的青砖地面砸了一个坑。顿时，商福山目瞪口呆。
说起商家的这块御赐金匾，有一则传奇合州百姓无人不知。那是在乾隆三十四年初春，乾隆爷巡游江南来至合州城内，一日微服上街闲逛，碰巧走进商记雕刻坊。当时商福山的祖父商世昌人称雕刻状元，在店中接待了乾隆爷。那时候商家的作坊还很小，商家一堂弟兄都是雕刻匠，做些玉件木雕等小摆件卖，雕刻筷子只是其中一项。乾隆爷龙目一览店中各样玩意儿，瞧中了一双檀木雕花筷子。这双筷子是商世昌亲手雕琢，长六寸六分，筷子头二寸长部位微刻浮雕“寿星捧桃”图案。那寿星老头栩栩如生，仙山琼阁云雾缥缈，显示了商世昌高超的微刻技术。乾隆爷握在掌中看罢，龙颜大悦：“真乃天下一绝！”回宫后便命商家进贡御筷，并御笔亲题“天下第一箸”，赞赏商家在筷子上雕花精美绝伦。于是商家便发迹了，有了今天十二间作坊、一百多号雕刻制筷工匠专门生产各种筷子的规模。
此时，商福山手颤颤地指着恒路江礼，说道：“倭寇，你……为何毁我商家御赐金匾？”商家有四个兄弟，商福山是大哥当家，老三商福林老四商福全闻讯从家里跑出来，围着恒路江礼，要将这日本浪人扭送官府。街上各家掌柜和行人也都围拢来，纷纷谴责恒路江礼欺负中国人。恒路江礼便握刀叉腰说：“筷子是我大和民族的创造发明，再传之你们中国乃至亚洲各国，你们商家不得在此开店夸口天下第一！”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筷子是你们日本人发明的？这时候，却见中村江治领着一帮子日本男女，赵督军亲率一大队武装士兵风风火火地来到商记制箸坊。商福山还以为他们是来制止恒路江礼胡闹的，上前向中村江治愤怒地说道：“中村先生，我商家与你们日本商人无冤无仇，令弟在我店门前撒野挥刀劈下御赐金匾，你该管束于他！”又向赵督军说：“赵将军，他们日本人横行霸道，这……还有王法吗？”
赵耀武向着日本人，没有吱声，中村江治却冷笑一声说：“商老板，今天是我们日本的筷子节，你这“天下第一箸”的匾牌挂在门上，太藐视我大日本帝国了吧？”中村江治穿一件金钱团花黑绸和服，戴副眼镜，留一撮小胡子。他在临江路开了一家洋油行卖汽油煤油和柴油，按理说他跟商家卖的筷子毫不沾边，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通晓中国文史的古董收藏家，而且在东京有一家生产筷子的株式会社。
商福山说：“贵国的筷子节与我商家毫无关系，何言藐视？”
恒路江礼仗着援兵到来，更加肆无忌惮：“你应该尊重我们的筷子节，筷子是我们日本发明的！”一群日本男女也跟着他起哄。
“胡说，你真是横不讲理！稍稍有一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早在三千多年前我们中国人的先祖便已经使用筷子了。”商福山义正词严地驳斥恒路江礼，“我国史书上记载，商朝殷纣王时便有了象牙筷子，而那时你倭人还是东海几个荒岛上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是我中华把这文明的筷子传播尔弹丸小国的！”商福山情绪激昂，他不能容忍日本人颠倒是非黑白。司马迁《史记·宋微子世家》确有如此记载：纣始为象箸。商福山曾经听二弟商福海说，那双纣王象牙箸现在珍藏于清宫。
常言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中村江治喜好收藏古代筷子，他对中国商朝时期商纣王传下来的那双筷子有所了解，早有获取之心。据传，那双纣王象牙箸已从清宫内失落，中村江治想寻找此宝，却无头绪。他知商家世代为清廷皇宫进贡御筷，和皇宫有密切的接触，便想商家定知道那双纣王象牙箸的下落，曾几次到商家拜访商福山。商福山不愿跟日本人打交道，便将他拒之门外。中村江治当然清楚筷子发明于中国，想表弟这么胡闹正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说道：“商老板口说无凭呀，你能拿出纣王象牙箸来让我们瞧瞧么？”
商福山没言语，他哪有这件国宝？他早年只听二弟商福海说，清宫里珍藏着那双纣王象牙箸，自己却无缘亲眼得见。见中村要他拿出实物作证，他愣了愣说：“那纣王象牙箸乃史书记载，我哪里有此宝物，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中村江治看着躺在地上的御赐金匾，心里有了主意，说道：“商老板，你如果能把那双纣王象牙箸拿出来，证明筷子是你们中国人发明的，这块金匾我就叫恒路江礼归还于你并挂回原处。要是没那双纣王象牙箸，哼，你们可是输理了！”说罢，请赵督军叫士兵把这御赐金匾抬走。
赵督军对中村江治一向惟命是从。眼下袁世凯大总统想当皇帝，正和日本公使日置信打得火热，才和日本政府签订了卖国丧权的“二十一条”。赵督军是袁世凯的门生，他哪敢得罪公使大人的亲家中村江治？对商福山说：“商老板，本督军也没奈何，谁叫你今天碰上他们的筷子节呢？你就自认倒霉吧！”就命令士兵七手八脚地抬走了那块金匾。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商福山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抢走了他家的御赐金匾，气得吐血，脚跟站立不住晕倒在店门口。
红日落山时分，一匹白马从西城门外飞驰进城。骑马者是位青年。青年拍马直奔正街上商记制箸坊，来至店门外，见围着一群人哭哭哀哀的，急忙滚鞍下马。商家众人见少东家回来了，便哭着告诉他家里发生的祸事。青年大吃一惊，啊，御赐金匾被日本人摘去了？这块金匾城中百姓无不敬仰，官绅车马经过商家无不下来拜谒，既是煌煌圣恩，又是商家的体面。
“爹，你怎么让那些日本混蛋把咱们家的祖坟给刨了？”青年怒火满腔，上前责备坐在门前垂泪的父亲商福山太怯懦。这青年便是商家的长房长孙、商福山的儿子商禄琪。原来禄琪的师傅商家护院拳师贺云鹏刚刚去世，禄琪护送师傅灵柩回师傅家乡黄龙山安葬，离家半月方才回来。
次日下午商禄琪率商家众男女去日本商务馆找中村江治论理。中村从赵督军那儿借来一队人马守护着金匾。中村没出面，一个军官出来警告商家，谁敢冲进日本商务馆就以侵犯日本侨民论罪开枪镇压，商家要领回金匾除非带来纣王象牙箸。
商福山强行将儿子拉下马来，说道：“禄琪，你带上进宫的腰牌去杭州找你二叔商福海，叫他领你去北京叩见宣统皇上，借来纣王象牙箸一用。”
禄琪不禁蹙眉一惊：“什么，纣王象牙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