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们刚到南湾的时候,在欢迎会上,当着送我们来的襄南知青办的领导,公社的领导,还有南湾村的贫下中农代表们,我们所表的决心。童建柱代表男知青,我代表女知青。我们都表示要在南湾村扎根一辈子,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我一抬头,童建柱正看着我,他的目光热情而坚定,那只手依然伸在我面前。我心头一热,很想去握住这只肯定是充满了温暖的大手。但我马上意识到我这是要答应某种邀约,某种注定会改变方向的邀约。
我忍住了。我说,童建柱,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我当然一时什么也想不清楚。我的头脑乱成了一团麻。尽管在回招待所的路上,童建柱把他身上的那件军大衣到底还是脱下来披到了我的身上,我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暖意。只是觉得我在内心构筑的堤坝已然被巨量的洪水冲垮。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承认现实,得过且过,随波逐流。
按理说,我已完全没有必要再次和童建柱讨论类似的问题。但现在,一切都将发生逆转。对我来说,接受一个人如此重大的馈赠,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况且,李孟阳的心事一目了然,我将从此和他走在一起。而童建柱从此也许就将与我再无任何联系。不不,这确实是一个重要关口,我不能一下子贸然作出决定。我在襄南举目无亲,父母远在省城,要给他们打个电话也要到公社去。是的是的,仅仅只是当参谋出主意,我也必须找到童建柱,我无论如何得听听他的建议。
第二天白天,我还是和李孟阳一起到大队部去参加文艺宣传队的排练。我心神不宁。那天,我练的不过是一个独唱,相比别人简单得多,但我就是和李孟阳他们的器乐组达不成和谐,闹得大家都莫名其妙。李孟阳当然知道为什么,但他也不理我,显然是在等待我作出决定。
傍晚,排练结束,李孟阳没有和平日里一样招呼我一起回知青点,而是独自一个人提着他那把小提琴走了。我有些气恼。李孟阳这是在鼓励我去找童建柱。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他的心愿。我有些赌气地拐上了去田湖岸边的小路。湖边有一块刚刚围湖造田垦荒出来的湖田。童建柱一定是在那里耕田。
我来到湖边,童建柱、田芳梅和另外两个男知青正在湖边洗手洗脚。他们刚刚耕完了田。我顾不了许多,劈头就说,童建柱,我找你有事。童建柱点点头,安排田芳梅和两个男知青牵着牛拉着犁先回村里去。他则和我走到那棵大槐树下。
说吧,什么事?
我需要你给我作决定。
什么决定?
我把李孟阳让给我招工指标的事告诉给他。童建柱听了想都不想就说,你应该接受这个指标。
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回城吗?这是一个机会呀。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李孟阳从省城起就开始追求你,一直追到南湾和你一起下乡插队。现在,你想回城,他也想回城,他愿意自己作出牺牲把机会让给你。有这样真心实意的追求者,你还想得到什么?
我没有料到童建柱会这么直率地说出他的观点。我也没有料到他的话会给我带来震撼。我多次想过我和李孟阳的关系,就是没有想过李孟阳为我作出这样的牺牲。
我仍旧不死心,下决心要把话全部说干净。童建柱,难道你就一点想法也没有?
童建柱略呆了一呆,缓缓说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我不是李孟阳,我不能和他做得一样好。童建柱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生硬,于是转过头来望着我说,洁心,回去吧,接受李孟阳的招工表,听我的话,这是值得的。
我原以为,听到了童建柱完全拒绝我的话以后,我一定会伤心,甚至会哭出声来。但没有,我只是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湖水。那时夕阳西下,晚霞倒映在湖水里,微风吹拂着已经收获过的田野。我的心境竟轻松起来,好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童建柱说,走吧,我们回知青点,他们在等我们吃饭呢。
我的最终归宿就在这顿晚饭之前被决定了下来。只是我不知道,为了我真正得到这份招工表,李孟阳搬动了童建柱反复到公社和市知青办去说明情况,说我在知青点的表现是如何如何的好。我的父母是如何身体不好,需要亲人照顾。我的兄弟又都是下乡知青,一个也不在父母身边。这样,李孟阳的这次礼让才得到上级批准,而李孟阳不得不又在南湾呆了多年。虽然他的父亲后来又找关系给他弄来了招工指标,县里却因为他这次让指标行为,认为他扰乱了知青政策,灵魂深处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需要进一步加强锻炼,接受再教育。李孟阳在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也做不成了。他和其他知青一样,被真正安排到生产队去干农活。李孟阳后来说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尝遍了人间冷暖。直到恢复高考,李孟阳才通过复习考试,勉强考上了一所省城的专科学校,算是脱离了苦海。
更想不到的是我和童建柱在湖边的这一次谈话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单独在一起。从知青点离开回城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再见过童建柱,直到他死去。再次见到他,他已变成了一张泛黄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