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越想越复杂。我自己是一定要回去的,我从心底不喜欢这种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每天都要干繁重的体力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生活。我从没打算要在南湾生活一辈子。我从城市来,还得回到城市去。关键是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和谁一起回去。当然,我希望我、肖晓丽、李孟阳、童建柱一起都回城里去。我们虽然只是一所中学的先后同学,却都是街坊邻居,是儿时的玩伴。我们一起下放到了南湾,在经过了一次重大的人生洗礼以后,应该一起回去。如果可能,还应该带上田芳梅。她虽然不同于我们,只是南湾的一个回乡知青,但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已经经历了三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想当然。回城是有指标的,必须要碰机会,看表现,看能力,看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如果可以选择一个同伴,我当然要选童建柱。下放到南湾,是他邀约了我。他是男生,我是女生。他年龄大,我年龄小。仅仅就道义上来说,童建柱也应该带我回去。
但,这种可能性在去年冬天好像就已破灭。
去年冬天,市知青办把童建柱树立为下乡知识青年活学活用的标兵。鉴于童建柱的先进事迹都是一些如何挤时间学习《毛选》啊,如何虚心向老农学习农业生产技术啊,如何狠斗私字一闪念啊,如何坚持艰苦朴素的生产生活作风啊,如何引导知青群体同坏人坏事作斗争啊这样一些点滴闪光的琐事,公社组建了一个童建柱同志事迹报告团。除了童建柱本人外,还有肖晓丽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讲自己如何在童建柱的影响下改造自己剥削阶级的世界观。我则因为普通话说得好,专门讲述童建柱本人不太好讲的先进事迹。我们在全市所有的知青点巡回演讲。最后所有的知青先进事迹报告团到襄南市集中向市革委会集体汇报。
那天下午,我在市革委会第一招待所误闯进了领导们的休息室。我亲耳听到一个市领导说,像童建柱这样的把政治学习落实到自己言行中的好青年,这种点滴中见功夫的实诚人,我们要大树特树,大力培养。这样的人我们要推荐上大学。我对于这个听来的消息很兴奋。我尴尬地退出那间休息室之后就想马上找到童建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我兴奋地想,只要童建柱上大学先回城,我再在南湾吃苦努力个一二年,也争取当个先进,也会被领导赏识,给我一个回城指标。到那时我就可以和童建柱在一起了。想完了这些我脸红了。我意识到我这是喜欢上了童建柱。不,不仅仅是喜欢。要说喜欢,平日里我主动去给他洗衣被,他主动帮我完成劳动定额;家里捎来了什么好食品都要相互匀一匀。这些行为早就被我们的插友看在眼里了。但那天我决定去告诉他这个上大学的消息其实是要共同商量我们的去留问题。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
还好,那天晚饭后知青办安排我们自由活动。肖晓丽知趣地拿着会务组发的电影票一个人去看电影。我约童建柱陪我去逛逛街。
隆冬的夜襄南寒冷寂寥,街上少有行人。我和童建柱虽然并排行走,却分得很开,连昏黄的路灯光也很难把我们的影子叠加在一起。我们无处可去,只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知青点的事。北风乍起,沿途墙壁上纸糊的标语被吹得簌簌作响。我冷得一哆嗦,不禁缩了缩脖子。我看见童建柱开始解他那件军大衣的纽扣,以为他是要脱下军大衣披在我身上,心里不禁一热。但他终是没有,只是解开了两个纽扣就把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把大衣给我,而是不敢,怕别人看见了说不清楚。
我们到那里站一下吧。童建柱手一指路旁。那是新华书店的一个墙角,很宽敞。大约是用来办墙报的。
我们来到墙角里,没有了风,跺跺脚,人就暖和了许多。童建柱说,周洁心,你今天找我,有什么重要事吧?
我说,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今天听市革委会的一个领导说,市里准备推荐你去上大学,我给你道喜了。童建柱听了不作声。
我说,童建柱,这么好的事你难道不高兴?
童建柱说,周洁心,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刚到市里来的时候,市知青办的领导就告诉我了,我已经拒绝他们了。
他居然拒绝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我有些发懵,顿时觉得六神无主。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对他说,童建柱,如果有一个需要你离开南湾返城的理由,你会去上大学吗?
童建柱想了想说,没有,不会有这样的理由。
我有些急了,情急之下我冲口说出一句话,你说我呢,我要不要回省城去呢?
这一回童建柱沉默了。我感觉到自己脸色发红,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不料,他也正看着我。我立即低下了头。我想他当时也应该和我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半晌,他说道,周洁心,你难道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了吗?他一边问我一边向我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