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虎继续清扫着槐米。全国解放后,他家分下王富昌的青云院,从铁匠铺搬了过来。自从搬过来,墙外面老槐树上的槐米,年年都结得热热闹闹,谢落时要落好几天,特别是他父亲和哥的忌日,地上会落好多好多。
那晚,他站在人群后面看得清楚,王富昌的儿王旦子穿着一身笔挺的国民党军装,但是咋看也不像个军人,斯斯文文的,更像是一介书生。他想,好几年没见这小子,也没长出息了。
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还有他哥马大虎,相处得亲兄弟似的,只是王旦子穿得好一些,吃得好一些。他父亲给王家打铁,打铁钉呀马掌呀锨镢呀,从早到晚锤头咣咣的。王家的铁匠铺开在街面上,王旦子时常跟着他爸王富昌到铁匠铺来,围着红通通的铁匠炉,转来转去,直到后来进城念书了,才少得去了。
在一拨子伙伴中,哥无疑是孩子王,因他长得高大壮实,往街上一站像头牛似的。伙伴们有甚事情,只要他一声吆喝,没有不响应的。在一起玩耍的时候,王旦子大虎长大虎短地叫着,哥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哥说干甚他就干甚。一晃几年过去,王旦子去省城念书时加入了国民党,哥跟上父亲参加了共产党,在县抗日大队成为有名的英雄。
这次还乡团回来,是王旦子带来的吗?他搞不清楚,如果真是王旦子带来的,他想去求求情,指不定会放了父亲和哥。但马上又想不可能,看这气势汹汹样子,是专门来报仇的。也就前两个月吧,村上召开大会,王富昌在会上被批斗死了。本来王富昌的死与他父亲无关,可他父亲是土改工作队队长,王旦子能相信与他无关吗?
嫂子也看到了王旦子,说:那不是大少爷吗?我去找找他,让他放了爸和大虎吧。
他一把拉住嫂子:现在他是甚人,你清楚吗?
嫂子说:可过去我清楚呀,我去找他,他肯定会放了爸和大虎的。
他说:我说的是现在,几年不见,连狗都会变的。
嫂子不再吱声,任由他拉着。
年初他父亲患病,从县大队回村里休养,正赶上村上搞土改,分王家的田地家产,县委就让父亲顺便担任了土改工作队队长。一同回村的还有他哥,县委让哥一方面协助父亲工作,一方面照顾保护好父亲。当时要说呀,王富昌也算不上恶霸地主,平时待家里的长工短工,待村上的乡亲们都不错,谁借点钱借点粮,王富昌从来不拒绝,还不了也无所谓。刚开始分的时候没人要,都说人家王老爷不坏,咱分人家的财产作甚?父亲也深知对的,王富昌待别人好,待他家更没的说,随便分人家的财产,于情于理都不仁。但这是土改运动,他又担任土改工作队队长,必须得按运动行事,经过多次开会鼓动,才有几个积极分子站出来,要求分田分房分财产,开王富昌的批斗会。
几个积极分子并不是党员,但是比党员都积极厉害。在批斗大会上,他们让王富昌交代压迫剥削穷人的罪行,王富昌说他从来没有压迫剥削过穷人,几个积极分子就质问,你娘的说你没有压迫剥削过穷人,你的那么多财产是咋来的?王富昌说是靠种田,靠做生意赚来的。几个积极分子就又质问,那为甚你能做生意,我们就不能呢?为甚你能赚了钱,我们就赚不了呢?为甚你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吃糠咽菜呢?一连串怒不可遏地的质问,把王富昌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不久之后,有天父亲去县委开会,村上就闹出了大事。几个积极分子听说王富昌不老实,背后对土改非常不满,当下就去家里把王富昌抓起来,吊起来活活打死了。父亲开会回来,一听说闹出人命了,赶紧向区委作了汇报,区委又向县委作了汇报,县委为之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以后再不准再随便批斗殴打地主的决定,给予几个积极分子严厉处分。
那天晚上看着王旦子,他想,怕是凶多吉少了,王旦子能放过父亲和哥吗?
王旦子站在“槐花厅”匾下,汽灯照着一张小白脸,哐哐地咳嗽了两声,便开口讲话了。大致意思是,他这次回来没别的事,就是为他老子讨个公道。他老子究竟犯甚罪了,要给活活打死呢?不过请乡亲们放心,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为难所有人的。至于他家的财产,分了的就算分了,他也不去计较了。
说着把手一挥,两个早恭候在一旁的匪兵,便上去剥光父亲和哥的衣服,提前两桶水浇到身上。当时天气很冷,他父亲和哥被浇得浑身发抖,他和嫂子看着心如刀绞,嫂子要扑出去救,他拉住说要去我去,从人群后面走了出去。
其实,王旦子早看到他了,见他走上前来,马上制止住两个匪兵,说二虎弟呀,我断定你会来见我的。你想让我放了你爸你哥可以,但你得让他们交出打死我老子的凶手来。
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是几个打死王富昌的积极分子,出事后就被县委带走了,让他到哪里去找啊?二是,既然让交出打死他老子的凶手来,那说明就不是我爸我哥打死你老子的,你为甚要这样对待他们呢?就因为我爸是土改工作队的队长,我哥是他的帮手?甚的冤有头债有主,简直他娘的放屁!
他正要说什么,哥拧起头来吼叫道:马二虎,你给我听好了,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你要是求他了,我这会儿就不认你这个弟!
王旦子听后拍着手说:好呀好呀,马大虎,我佩服你。二虎你听清了吧?不是我手下不留情,是你哥不稀罕。
那天夜里他也被关了起来,与父亲和哥一起关在后院的王家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