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央和麦央急着去血洗贝祖村,美朗多青不让他俩动队伍。阿央兄弟气得指着他说:“贝祖村跑到我们的地盘上,烧死了我俩的父亲,烧死了你的父亲,也烧死了大家的头领。”
美朗多青在他俩的指责中说:“现在去贝祖村报仇,大伙不是去送死吗?不是去白白丢掉性命吗?”
阿央和麦央一下抓住腰间的短枪,美朗多青也一下抓住腰间的短枪。众人一拥而上,在枪没有发出叫声前,劝住了已经死去的头领的后代。
比枪法,美朗多青几方面都胜过阿央兄弟。同一天生下来的阿央兄弟,一点也不敬佩让众人啧啧称赞的美朗多青的枪法。他俩堵住美朗多青的去路。
美朗多青说:“我们改天再比吧!”
阿央兄弟几乎同时说:“我们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美朗多青的嘴角裂开笑纹说:“没有明天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呢?”
阿央兄弟几乎同时捏住刀柄说:“今后这地方只能看见谁的魂在跑来跑去。”
美朗多青说:“你俩是说斗刀法吧?”
阿央兄弟几乎同时点着头。
一些要紧的人弃下人群,他们不希望更江地区接连出人命,他们希望阿央和麦央没有怨言地当美朗多青的副手。就像过去美朗多青的父亲做他俩父亲的副手一样。“用嘴巴劝架的人,我俩要割掉他的舌头,用手脚劝架的人我俩要砍掉他的手脚。”阿央兄弟几乎同时指着人群放肆地声明。人群里再没走出劝架的人。他们急需一个新的头领,带领他们往后的日子。他们祷告战神和阳神,站在美朗多青一边。
阿央兄弟扔掉茶碗,他俩站起来时,离开刀鞘的腰刀像蛇一样抓住众人的视线。腰刀闪烁阳光的精灵。美朗多青手里握着半砣糌粑疙瘩,他抬抬盘膝坐着的屁股,他给自己添满茶碗。他抓起风干的牛的肋巴,然后从屁股上摸出吃牛肉的小刀。阿央兄弟开放光亮的腰刀停在他面前。
美朗多青扔掉三根肋巴骨,肋巴骨在狗的争夺中转眼即逝。美朗多青扔掉的骨头,就像狼吃剩的骨头,狗的牙齿没尝到肉的滋味。阿央兄弟的嘀咕落进伸长舌头的狗群:“这人的心跟狼的心一样。”美朗多青在狗群兴奋的注视里起身,狗群飞快地回到美朗多青身边,希望在他那里得到能解馋的骨头。有些狗跃起身子讨好他。但狗群忽然四散而去,美朗多青扔骨头的那只手划出一道白光。他一步一步走在众人交错的视线里。众人瞪大了眼睛。一把刀和两把刀的较量下,将诞生更江的匪首。
众人没有听到嚎叫,三把刀在阳光下翻飞交织,耀眼的光亮中时有火花迸溅,声声刀刃的碰撞格外响亮清脆。先是一把刀掀起一道血光,叫好声在众人的心头涌起。另外一把刀扯出了血线,叫好声一下冷却了。先让阿央兄弟出血的好刀,挥出一块血淋淋的东西,那东西朝人群飞来,想抓住它的几只手没有抓住它,它击中了一个汉子的脸。汉子摸了摸弄湿的鼻子和嘴唇,他手指上的血冒着热气。
他弯下腰说:“但愿是阿央兄弟的肉打我了。”
鹰的投影在野地上奔跑。乌鸦难听的叫声越过众人上空。明媚的阳光里,偶尔的风吹拂初夏到来的气息,顺便把淡淡的血腥味,捎给山冈上盘旋的鹰。后来他们的刀子在自己的胸前划来划去。他们在划来划去的刀子中各自后撤。失血过多使美朗多青倒在古柏下。这时阿央兄弟也躺到了地上。一棵核桃树旁。鹰在古柏上盘旋。乌鸦起劲地摇晃树枝。他们头上的血使眼睛辨不清面前的对手。他们肚子里的肠子掉到地上。
众人解下他们手腕上用细牛皮绳套着的刀子。然后把他们抬向懂医术的泽批面前。戴着眼镜的老人泽批刚满六十岁。更江地区再也找不着他这样戴眼镜的人,他用不着跟别人一起外出,外出的人里有的人永远走不回来,回来的人里总有一些让他急需医治的人。更江地区没人活得比他年纪更大。
泽批极快地看了看他们的伤势,说:“我的那点医术,只能让他们迟一点去见死神。”
他们重新被放到地上,泽批又极快地说:“只有去看云登喇嘛,他会不会给他们发善心。”
他们犹豫了一阵,云登喇嘛是贡玛土司的医师。虽然喇嘛不嫌弃穷人和乞丐。但他们是更江地区的人,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土匪。没听说喇嘛医治过哪个土匪。贡玛土司与他们更江地区的冤仇,像大地上的路一样多和长。他们抬起生死未卜的未来头领。他们不能没有自己的头领。他们装扮成一群穷人。要是三个人有幸被喇嘛救活,他们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头领。要是都死了,也相当于没有头领,或者说他们没想过其他人能当好他们的头领。他们需要他们中的谁都不要被死神召唤。
美妙的铃声在牧歌里飞翔。阿绒嘎的骏马好不容易穿过羊群。他的骏马不能随便穿越牛群,牛不会像羊一样跟马让道。它们头上的犄角会让马吃尽苦头,说不定使他失去心爱的骏马。这些牛群和羊群怎么不到那片比别处长得丰盛的草滩上去呢?阿绒嘎等不及牛群从眼前消失。他要绕过望不见首尾的牛群,去见比梦里的姑娘还要美丽的德吉。
昨天他回到主人那儿时,主人嗔怪地说:“我以为我的早茶早餐等不着你了。”
阿绒嘎掰开摞在最上面的麦面饼子说:“我是去找了比朋友重要的一个人。”
主人弓腰把加了不少蜂蜜的一盘酥油汤推到他面前说:“你要是夜里出去,我会说你找情人去了。”
阿绒嘎伸手摘掉托盘里花的叶子一样的面食说:“我是见着了比情人重要的那个美人,我在她那里闻到了蜂蜜的气息。”
“你的神色像是你白送了人家金手镯。”主人怪怪地打量着阿绒嘎。阿绒嘎扑哧一声,笑把咽下的茶水喷出嘴外。他伸出手,友好地拍拍主人的膀子说:“你看,她的戒指戴在我鼻子上了。”
主人点点头说:“我发觉你鼻子不对头,但不知道你去吉如草滩了。德吉手中有的鞭子蛇一样厉害呀!”
阿绒嘎欢喜得跃起身子,德吉的名字进入他的心灵深处。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滩,有一个男性的名字。知道了吉如是那片草滩的名字后,他鼻尖上的痛又被心中涌起的甜蜜融化了。
那片草滩上的草比别处茂密旺盛,花也比别处鲜美娇艳。阿绒嘎的身子颤动了一下,那匹白马飘逸而来。德吉在飞奔的马背上四处搜寻。阿绒嘎暗笑着她落空的搜寻。姑娘的鞭子朝骏马江孜高高扬起,阿绒嘎匍匐的身子一下从草丛中弹出来。嘴里呼唤着:“你不能打活佛的坐骑。”
姑娘的鞭子飞掠而来,阿绒嘎向后腾起的身子落入草海,今天吃了早餐的他浑身都是劲。
挥鞭的德吉说:“这只猴子。”
阿绒嘎大声说:“德吉,那边的青石上有好东西在等你。”正欲好好施展鞭子的德吉跳下马背。青石上的银子在她的手指间闪烁光芒。她的脸蛋变成了银子的光芒里盛开的花朵。阿绒嘎走到她面前时,她说:“这是你的好马吃了两天、又要吃好几天的银子吧?”
阿绒嘎点点头。
德吉的脸蛋开放出更美的花瓣,“头人多尔吉要扣的银子哪有你交的银子多呢?”阿绒嘎知道德吉的心灵跟尝了蜂糖一样甜蜜。阿绒嘎坐在德吉坐着的青石上。阿绒嘎把袍子的长袖搭在肩上。阿绒嘎脱下靴子,从里面抽出一对丝绸鞋垫。阿绒嘎换上同样精美、但更崭新的一双鞋垫。德吉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怪怪地打量他。
远处的羊群翻过山头,天上的云来到他俩头顶。云的荫凉抚摸着吉如草原,也抚摸着花草里轻轻袅腾的言语:“这儿来偷吃的牛马羊和它们的主人,都尝过我鞭子的滋味,后来敢来这儿的牲畜和人几乎没有了。”“吃草的马你不打,而不吃草的马的主人你却不肯放过。”这匹马跟画里的神马一模一样,我的心不会让鞭子飞向神马一样的它,它是唯一没受到惩罚的吃到这儿花草的马。别人都说我的鞭子长了眼睛,但敏捷的你,让我的鞭子瞎了眼。“我的身手,是向飞禽和野物那儿学来的。”
阿绒嘎的神情不自然起来,因为他说出了活佛格勒的名字。
德吉一下看住他说:“你刚才好像说了它是活佛的坐骑,我听到过活佛格勒有匹人人惊叹的骏马。”
德吉又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开始辩解:“我只是一个商人,情急中把自己的马说成活佛的坐骑,我心中不安。”这下德吉眼睛里没有疑惑和不解了。她用把玩着的鞭柄点着他的肩膀。阿绒嘎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他快要捉住德吉顽皮的手时,德吉的手像野物的舌头那样缩回去了。
德吉的大眼睛顽皮地忽闪着说:“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了。”阿绒嘎没得逞的手没有退却的意思,“对你没有想法的男人不是男人,但能把自己的想法让你知道的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德吉的鞭柄抵在自己弯月般的下颌上,“你的舌头像水中的鱼一样,你的身子像山上的野物一样。”阿绒嘎在德吉的赞美中笑起来:“生活使我学会了狩猎的本领。”“你是说你是一个猎人?”德吉的眼光像火星子蹦到他的心窝里。阿绒嘎说:“我喜欢和猎人交朋友,他们有很多别人没有的技艺。”
扮装的人群出现在村庄视线里的山冈上。一声尖叫拴住了众人的脚步。麦朵一直没有直起来的腰附在阿央身上。她的摇晃再也没让儿子阿央睁开眼睛。其他的人立即弃下青枝编成的抬架。狭长幽深的峡谷两岸,相互传递着麦朵的尖叫,如同高高的岩壁上站着一匹受伤的母狼。麦朵的双臂离开阿央时,夕阳破碎成无数的金光。她弓身而起时,顺便把盖在他身上的氆氇拉上来,儿子的脸膛消失了,就像他真的进入了梦乡。她揉揉眼窝,没有挤出一点泪水。没有泪水的更江地区的男人,让女人也在泪水中远离了泪水。麦朵踉跄的双脚追上队伍时,麦央在松光投下的光亮里喃喃自语,麦朵附上去的耳朵听见了“水,水,水,……”麦朵就在那把行走的松光的火焰旁说:“我儿子说他要喝水。”别人都不理睬她。麦朵提高了嗓门又说了刚说的那句话。只有不停的脚步踩断的枯枝残叶回答她。
麦朵吻了吻儿子说:“我去找水。”一个声音立即阻拦了她:“你要他死你就给他水喝吧!”麦央的呼唤越来越低微,在丢弃第四把烧尽的松光时,他的呼唤像阿央的心跳一样消失了。第五把燃烧起来的松光听见麦朵的尖叫。手握沉重担架的人,一下觉得麦央的担架快要散架了。麦朵已经倒在儿子麦央身上。
放下担架的人把她扶起来时,麦朵看着前面松光里的担架说:“你俩逼着美朗多青杀死了自己!”
拥金和麦朵除了跟自己的男人睡觉外,便天天待在一起。他俩在更江地方待了二十余年。前几年他俩的男人不跟他俩睡觉了。从小喝更江地方的水长大的两个少女,分别成了他俩男人的新欢。少女们很快拥有了一座豪华宅楼。麦朵和拥金亲自去看过那座山冈下高大美观的建筑。建筑的前面奔流着不急不缓的小河。穿出建筑两旁的林子,便是开阔的草地。那天麦朵和拥金在林子中默视着熠熠生辉的建筑,她俩偶尔的叹息被鸟的歌喉叼走。她俩的嗫嚅就像微风吹过来的小河的细语。年轻的时候,总有泪水陪伴着她俩的相聚。也总有假装守护牛羊的枪杆监视她俩。后来麦朵给大匪首生了一对双胞胎。她也为二匪首生了两个儿子。她后悔生了第二个儿子,那是个人人都不会看重的傻瓜。是傻瓜儿子把母亲的心拴在这片土地上了。她想跑的念头被傻瓜儿子连根拔掉。要是没有她的照料,这个不知道吃饭吃到啥时才叫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渐渐的,遥远的故乡和亲人,偶尔在梦境里与她相会,醒来时,她的手却更紧地抱着挂着涎水的孩子。后来发生的一切证实报复贝祖村,其实是更江地区的头领跟自己和情人的性命过意不去。那座豪华的宅楼,一夜间成了招展耻辱与新仇的废墟。拥金的祈祷重复着本土山神和战神的名字。甚至向沿路的土神树神和风神发出求助声。她没有向佛菩萨和各路护法神祈求保佑自己的儿子。“吞没佛法的魔鬼之乡、不得好死也不得投生的野狼……”小时候,拥金听无数的大人对着更江方向这样流泪和痛斥。拥金在自己的祈祷声中听见大儿子美朗多青梦呓般的言语。
拥金在美朗多青的脑袋边说:“儿子你要喝的血在哪里?”美朗多青对着母亲附上来的耳朵说:“我要翻身,我要喝打湿了我背部的血。”拥金让赶路的火把停下了。行走中的担架,揩掉了老人泽批的草药。那些伤口又血流不止了。拥金用手掌捧住鲜血。美朗多青在阿妈的手掌里喝到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