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5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孟银到省妇幼保健院做体检。妇科医师孙嫚按妇科常规逐项问诊,发现病人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像有什么重大心事,而且身怀有孕。又见她身穿黑色连衣裙,脸色苍白,气质忧郁,不觉心念一动,知道又遇上了一个不幸的女人。在她的岗位上,大凡来检查的,绝大多数与怀孕有关,而且未婚者居多。既然是未婚先孕,其身心代价可想而知。好在她已完全习惯了就诊者痛苦、感伤的刺激。久而久之,工作原则自然而然取代了原有的多愁善感,可今天,她那已然麻木的神经又在这个奇特的病人身上不可思议地敏感起来。她问孟银,请问你结婚多久了?孟银说还没结婚。没结婚,可你已经怀孕了。是的,我知道我怀孕了,这有什么问题吗?作为医生,我想知道你怀孕多久了?具体多久我说不清楚,可能十周,也可能是十一二周。那你以前没做过检查吗?没有,用不着做,身体里面的变化和反应,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我,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在我的血肉里令人惊喜地诞生了,他很顽强,就是这样。孙始惊讶地看着孟银,从来没有哪个未婚女子能在她面前如此冷静如此轻松地回答这个问题,简直没有一点羞耻感。而这个毫无羞耻感的女人似乎也很坚强,可她实在不像是龌龊放荡之人。于是小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胚胎已经很大了,如不立即采取措施,拖延下去就不好办了。孟银苦涩地笑笑,感激地说,谢谢你,可我来做检查绝不是为了做手术,只是想要证明我是否健康?凭我现在的状况,到雪域高原有没有问题?孙嫚疑惑地看着她,不知所以。孟银进一步解释说,我要去青藏高原的阿尼玛卿雪山,那儿的海拔很高,大概有五六千米,我想知道缺氧状态下对我和胎儿有什么影响?孙娘想了想说,要回答这个问题,你首先要告诉我去干什么?是去登山,旅游,还是工作?无论去干什么,从孕期保健来说,都是不合适的……况且你……孟银生怕她说下去似的接过话说,我不会做掉这个孩子,而且一定要去阿尼玛卿。孙嫚冷冷地说,如果你真的爱你的男友、孩子和你自己,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的了,请相信我,不要去雪山,太危险了……但她说不下去了,她惊诧地看着孟银霍地一下站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极其冲动地想要对她说什么,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继而双手捂脸,猛然转身跑出了诊室。
孟银快速穿过门诊部走廊,从后门进入住院部的中心花园,将自己隐入一棵菩提树伞状的浓荫里,她靠在树干上,紧咬下唇,努力想要克制住情绪,但做不到,天旋地转中,她使劲睁大眼睛,望着从枝叶间透下来星星点点的光斑,望着浮现在光斑中模模糊糊的阿翔的容貌,强烈的心痛中,止不住的泪水扑簌而下。
阿翔是去攀登阿尼玛卿雪山,这是他将要登顶的第七座名山。他和孟银已经商量好,登顶成功后,就举行婚礼。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实施,他从三月份就开始了精心的准备,装修新房,购买家具,定做礼服等等。但随着他动身时间的临近,她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有了莫名的不安和烦躁,眼前恍恍惚惚尽是连绵的雪山。她从没这样心神不安过。阿翔酷爱登山,而她受其影响,不知不觉也把登山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她还从没登上过一座像样的雪山,但她喜欢与登山有关的任何事情,尤其是和阿翔同居以来,她陪他训练体能,给他做可口的营养餐,陪他看电视里的国家地理,给他认真翻译夏尔巴人卡尔玛·吉尔增写的《珠峰的发现》以及所有能够找到的有关登山的英文文献。而这次,登山竟莫名其妙成了她的焦虑。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不想让你走。她还想说,我怕,我真的很怕,怕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是不祥的征兆,但她没说,也不能说。阿翔温情地吻了吻她,若有所思地说,没事,现在是四月上旬,如果天气好,五月初就可以回来。她冲动地说道,不!我不让你走,求你了阿翔,如果你一定要去,等度完蜜月再走行不行?阿翔笑了,说你该不会让我带你去雪山做新娘吧?!她说为什么不呢?我真的想陪你去,你要相信女人的感觉,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待嫁的新娘不能孤守在空洞的新房,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阿翔猛地搂住她,深深地吻了吻,像是要把她刚才的话堵回去似地说,好了银银,干吗要说孤守,你要知道,无论天涯海角,你永远是我生命的太阳,是我心灵的脉动。她的泪水汹涌而出……
然而,阿翔还是走了,和他的老搭档李遥义无反顾地走了,虽然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她拦不住他,因为雪山同样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说对不起银银,每当想到前方有一座雪山在阳光下静静地等待着我,我就再也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我知道它在呼唤我,呼唤我生命的辉煌……
阿翔走后的第七天,一个细雨霏霏的早上,她正想着要不要在床上再赖几分钟,突然接到阿翔打来的卫星电话,他兴奋极了,大声地喊叫着:天那,我看见阿尼玛卿了!银银,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我看见阿尼玛卿雪山了,它就在明亮的晨光里,正被初阳渐渐染红,噢,真是太美了……
就在那天早上,她放下电话,忽然觉着身上发冷,似乎阿翔就在身边,还在给她说阿尼玛卿雪山的事,是雪山的寒气使她发冷,但她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眼前尽是杂乱陌生混沌无形的景象,她恐慌起来,想把电话再给他打回去,似有什么话非和他说说不行,就在这时,她的心口猛一泛潮,胃里顿时油腻翻腾,忍了几忍,急忙奔到卫生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牵肠掏肚地干呕,联想到几日来突变的胃口,对酸辣食物的骤然偏好,以及向来准时的“老朋友”多日不见,她的心狂跳起来。难道说怀孕了?她兴奋起来,继而狂喜道,天那,我真的有孩子了!她跑回卧室,激动地拿起电话,但在拨号的瞬间犹豫了,她明白,此时此刻,她绝不能把这个尚未证实的消息告诉阿翔,虽然她是这样的冲动和幸福。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肚子。
阿翔是个不想要孩子的人,这也是他俩至今未能完婚的重要原因。他曾一而再地说过,无论银银你怎么想,在我登上珠穆朗玛峰之前我真的不想结婚。我永远爱你,但无论如何先别结婚。结婚意味着孩子,而你我尚不具备抚养孩子的条件,尤其是我,登山意味着探险,探险意味着不可知的意外和代价……
可现在,她居然在两人不知不晓的情况下真的怀孕了,难道说这真是命运的安排?
就是从这天起,孟银在语言难以表述的情境里,几乎是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等待着阿翔的归来。也就是从这天起,两人之间的联系突然中断了,阿翔再也没有打电话回来,而他的搭档也没有再打电话回家,无论使用何种方式,都无法找到两人的下落。
阿翔和李遥失踪了。
开始,亲人、朋友、有关部门的领导以及阿翔在登山协会的哥儿们,还都以各种方式劝她耐心些,说不会有事,因为根据权威人士的可靠消息,阿翔他们登顶阿尼玛卿雪山的那几天,当地天气相当好,没人听说发生了什么意外。就连孟银的母亲也让女儿放宽心,说你连正常人起码的承受能力和稳定心态都没有,将来怎么做他的妻子?说阿翔和李遥的家人已经动身去阿尼玛卿了,阿翔的父亲还聘请了搜救经验十分丰富的专家,让她耐心等待。
然而,灾难的降临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一定要来。
在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黑暗的十天之后,阿翔和李遥仍然是杳无音信,相关的搜寻也停止了,有可能遇难的判断已基本成为定论。而就在这时,孟银腹中的胎儿也开始一天强似一天地显示其真实而又巨大的存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