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四个人站在屋门口的老槐树下面,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尤其是我泪眼婆娑的样子显得相当悲情。没多会儿,村里就有好多人围了过来,对我们问长问短。我们说了秀琴的事情,众人一下子都惊异地咂嘴议论起来。不过,大家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高见,我奶奶就领着秀琴从屋里走出来了。议论一瞬间消停了,我发现大家看秀琴的脸色与平时大有不同,许多人皱着眉头大张着嘴,像是在沙漠中瞭望地平线的蜥蜴。
我奶奶对着众人只说了一句话:我原先只当秀琴是把魂丢了,现在才知道是宝魁的魂上她身在胡闹呢,这天煞的宝魁!
我奶奶的这种说法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她带着秀琴继续往前走,众人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但都默默地跟在身后。我问我爷:宝魁的魂为啥要上秀琴的身?我爷这次没有纠正我的迷信错误,只是说:宝魁活着的时候,和秀琴是两口子。我点点头,原来宝魁就是秀琴那个死去的男人呀!我知道秀琴是个寡妇,是个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娃的寡妇。
队伍行进到十六婆的门前停住了,我奶奶带着秀琴走进去了,让其他人就站在门外等。她说,千万别进去,进去就不灵了。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又热烈地议论开了。
我爷说:你奶奶找十六婆作法去咧!
我激动地问:十六婆会法术?就跟西游记孙悟空一样?
我爷恢复了无神论者的面孔说:啥法术,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货色!
我说:爷,我想去看看呀!
我爷说:人家不让看,说看了就不灵了。
那我奶奶咋能进去?我纳闷地问。
我爷说:你奶奶是修行的居士,在边上念佛经,据说能增加功力哩。
我央求我爷带我去看看,我说你又不信这些,干吗不带我去?我爷看了看周围的人,喃喃说道:可人家都信。然后他俯下身对我悄声说:你去后街从福生家的羊圈绕过去,就能从后窗看到了,操心着,别让人给逮住喽。我连说好,高兴极了,撒腿就跑,跑到街道拐角处我偷偷往回看,发现他们谁都没留意我这个小碎娃。
我溜到十六婆后窗的时候,才发现窗帘是拉上的,那黑乎乎一片没有任何花色的窗帘让我沮丧极了。我不甘心,重新踮起脚尖寻找着两片窗帘布之间的缝隙,终于找到了一个米粒大的小孔。我凑上前去正好看到了秀琴,她坐在那里,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脸深陷在屋内乌云样的昏黑当中。后来我看到十六婆小巧的身影飘了过去,把一把绿豆样的东西打在秀琴的身上,秀琴举起两只胳膊抵挡着豆子的进攻。我没有看到我奶奶,但凝神静听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念经声。不过她的声音太微弱了,被十六婆那很诡异很响亮的嗓音给完全遮盖了。十六婆一声声叫着:宝魁!宝魁!宝魁!后来又听到她很愤怒地骂道:滚!滚!滚!给我滚球!
本来我是非常紧张的,甚至还有点儿害怕,但我突然听到十六婆在作法的时候还骂脏话,竟然说给我滚球!我一下子控制不住笑了起来。我赶紧捂住了我的嘴,但还是晚了,黑色窗帘布哗地就拉开了,十六婆见到是我,生气地朝我奶奶说:
你快来看!看这是谁家的崽娃子?
我奶奶从一个蒲团上站起身来,走过来看到是我,满脸的诧异,她密布皱纹的嘴巴翕动了几下,才说:
我的观世音菩萨吔!你在这儿干啥呀?
看到娄子捅大了,尤其是十六婆那恶狠狠的目光让我心里发虚,我不由自主地撒谎了,我说:是我爷让我看的,他说看看没事。
十六婆转过头去盯着我奶奶气愤地说:你男人在外头才当了几天官嘛,一天到晚就说咱是搞迷信,可农村这些日怪的事情,就得咱农民的土办法才能解决哟!
我奶奶赶紧一边回话道:对着呢,对着呢。一边朝我摆头,示意我赶紧走,我就一溜烟跑回家了。我钻进被窝里,浑身打着哆嗦。我被吓得够呛,但是并不是因了十六婆的训斥,而是在拉开窗帘的当口,我看到秀琴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坐在木椅上,她的眼睛尽管是睁开的,却没有在看任何东西。那种迷离恍惚的眼神让我心惊胆颤,似乎是宝魁的魂灵就躲藏在那双眼睛后面。那眼睛已经不再是眼睛,而就像是几分钟前我找到的窗帘缝隙一样,是一个裂口或是通道,另外那个阴森可怖的世界就从这个裂口往外窥探和张望着。
我大病了一场。那天还没等到晚饭的时间,我就已经高烧不止了。我奶奶回家后把我爷狠狠骂了一通,说怎么能让娃去看作法呢,没点修行的人看了都伤神呢,何况是个小碎娃!我病了,我爷自然理亏,他就不吭气,兀自捋着白胡须去哼他的戏曲小调了。我奶奶对我父母说我的魂给惊散了,她得马上叫回来。她的手在我头顶一圈一圈旋转着,嘴里不断轻声叫着我的名字。她的手指摩挲得我好舒服,她叫我的名字让我的心头微微发热,没一会儿,我就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