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奶奶的火气渐起,我爷便不吭声了。我父亲及时出现,作为和事佬说:秀琴这病又不是才犯下的,都好些年了,没办法啊!我母亲用怀旧的语调说:想当年,秀琴那可是漂亮死了,真是红颜薄命呀。我母亲和秀琴曾经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她对秀琴当年的美丽至今还怀有一丝嫉妒,她不禁又追问我父亲道:当年你也是对她动过心的吧?我父亲有些气急败坏了,摇着头说:哪有的事情,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看到他们为了那个古怪的秀琴吵来吵去,看笑话似的高兴极了,尤其是平时一本正经的父亲遭到了母亲的调侃,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后来吃饭的时候,我父亲还是借机朝我发了一通火,我仗着我爷我奶奶都在,便说:你生我妈的气,干吗朝我发火?我父亲问:我怎么生你妈的气了?我说:因为我妈说你喜欢那个秀琴!我父亲脸都紫了,连骂放屁,站起来就要打我,我赶紧钻到我爷身后躲起来了。
我奶奶比起我们都要关心秀琴,那或许是因为秀琴和她算得上是本家亲戚吧,换句话说,秀琴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只不过这层关系我们家里只有我奶奶一个人承认而已。我难以想象,我要是告诉我城里的同学我有个这样的亲戚,他们会怎么看我,会不会也把我当成个傻瓜来看呢?他们起码会暗暗觉得我和那个傻瓜女人在身体的内部是有些关系的。我们已经学了自然课,知道了什么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什么又叫做基因与遗传。所以我出了西凤村便守口如瓶,从不提起。我父母更是如此,一回城便有繁杂的工作等着他们,他们哪有什么心思去想想那个名叫秀琴又在找寻秀琴的女人呢?即便秀琴曾是他们童年时代的朋友或同学,那又怎么样呢?我父亲说他太忙了,从来都没有回忆的时间。他对我母亲说:我是个只有今天的人,已经没有了昨天,也看不到明天会怎样。所以我父亲在西凤村的时候,是他难得的余暇,他总是显得特别放松,和我说话也比往常多一些。
有一次他看到秀琴后对我说:你知道,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苏格拉底,他就跟秀琴一样,天天问自己是谁。
我知道苏格拉底这个名字,老师上课提起过,我说:他也和秀琴一样,脑子坏掉了吗?
我父亲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连说:不不不,人家问自己是谁那是一个哲学命题。
我搞不清楚秀琴和苏格拉底为啥有这么大的区别,不过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
那天我们家吃火锅,西凤村的人平时哪有机会吃什么火锅,都是在后院里随便揪一把绿菜下在面锅里就是很好的伙食了。那天我们家吃火锅,准备了好多菜和肉,然后放进炖了很久的母鸡汤里煮,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实际上这些东西都是昨日宴请亲戚后留下的剩菜,但是火锅这个东西特别能挥发出食物的香味。我们正吃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突然看到秀琴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了,大家一时间都愣住了,只听见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秀琴对我奶奶说:六婆,你们吃啥呢,咋这么香?
我奶奶赶紧说:来来来,坐下吃。
我父亲给她搬了一张凳子,她就坐在我奶奶和我的中间,瘦干巴的手捏起一双筷子,向桌子中央的火锅伸去。我的心里像有条毛毛虫似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我父母放下的筷子也没有再拿起来。秀琴慢慢吃着,很热,她的额头上满是汗,她也不去擦。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她,我想说,如果你不看秀琴的眼神,你一定会同意这是个相当漂亮的妇人,即便她身上穿着灰黑色的旧棉袄,也难以遮掩她身上那种独特的乡土味的秀美。
我奶奶盯着秀琴看,看久了不禁唏嘘起来,下意识地说:我可怜的秀琴,多吃点,多着呢。
秀琴却不吃了,她用煤球一样黑的眼睛盯着我奶奶看,说:六婆,你知道秀琴在哪了?
我从小就酷爱恶作剧,我不合时宜地代替我奶奶说:造孽哩!
我母亲笑着说:这孩子!
我奶奶却毫不理会,她又握住了秀琴的手,说:我可怜的秀琴娃,你就是秀琴啊,你天天找秀琴,那你自己又是谁嘛?
秀琴很认真地对我奶奶说:六婆,你咋不认得我了?
我奶奶有些纳闷,说:认得啊,你就是秀琴嘛,你不是秀琴还能是谁?
秀琴盯着我奶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六婆,我是宝魁啊。
她这么一说,我爷的手抽筋似的抖了一下,筷子掉在了桌子上。我赶紧问:爷,你咋了,你不舒服呀?我爷朝我挥挥手,低头不语。我父母也都不说话了,我扭头看到我奶奶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灰色,显得特别吓人。
稍晌,我奶奶问道:你说你是宝魁?
我奶奶握住秀琴的手已经松开了。
六婆,我是宝魁啊。秀琴说。
我母亲突然站起来向大门外跑去,嘴里喊道:我受不了了!我父亲赶紧追了出去。这场景让我始料未及,我鼓起勇气,嗫嚅地问:爷,宝魁又是谁?
我爷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宝魁已经不在了,是个死人。
秀琴插话道:六爷,宝魁没死呀,我就是宝魁。
我感到全身汗毛竖立,哇地一声就哭了,我爷赶紧把我领出屋去,对我说:别怕别怕,秀琴是个稀里糊涂的精神病,别怕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