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咧咧嘴,摇摇头,从鼻孔挤出一丝气来:“盼了那么多年,也没个结果,看样子我这辈子是指望不上啰。”
我说话如同射箭,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只要哪位神仙给我们拉上电,让我们也用上电器,我就鼓动乡亲们给他磕头。你们发发善心,帮我们呼吁呼吁,让上级管电的部门给我们修一座电站吧。不过我们用不着电冰箱,这地方这么寒冷,暂时还派不上用场,知道不?”
“现在全球气候变暖,西藏的很多冰川面积正在缩小,珠穆朗玛峰高度也在一天天地下降。过不了多少年,你们这里会和拉萨一样热,准得用电冰箱。”见多识广的男诗人说。
“气候变得跟拉萨一样暖和才好哪,冬春季节就用不着没完没了地生炉子。”比我多去过几趟拉萨的村长眉宇间闪出孩童般的笑意。
“这好办,把你们家乡西南面大大小小所有山都炸平,也就是在喜马拉雅山脉炸开一道缺口,或者干脆把喜马拉雅山脉都夷为平地,让印度洋的暖流透进来不就可以啦。”有学问的女摄影家说。
“那不行。照你想的那么去做,整个西藏就成为富庶的渔米之乡,雪域高原将不成其为高原了。失去独特魅力的雪域高原从此就再也不会有国内外旅游者光顾啰。”具有远见卓识的男诗人不同意女摄影家的意见,似乎在考虑更多、更长远的问题。
我妈往炉膛里添把羊粪蛋,劈头盖脸地扔出一句令文化人无法容忍的话:“你们二位的脑子没有什么问题吧?要不要派人从县里请个医生来看一看?”
女摄影家拍起手掌,摇头晃脑地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白亮的牙齿。
男诗人先是跟着女摄影家痴痴地笑了一会儿,紧接着挠挠头,抓抓耳鬓,吐了吐被香烟熏得黑黄黑黄的两排牙齿。
挠头抓耳,无伤大雅,反倒显得乖张、可爱;可是吐舌头,太犯贱,我这个傻乎乎的、连羊数都数不好的乡下人看着都觉得很不雅观。不过话又说回来,看他那吐舌头的样子,我还真不敢说他不是个藏族。
这城里人怎么也和我们乡下人一样贱,动不动就吐舌头?好像这舌头跟拨火棍一样可以任意摆布。记得小时候两派革命群众为捍卫同一条革命路线,以革命的名义相互肉搏、拼杀的那个年代,县里来的革命宣传队干部对乡亲们关爱有加,不厌其烦地教育我们说,如今百万农奴翻身得解放,实现了人人平等,不许再吐舌头、挠腮帮、屈膝弯腰。这些繁文缛节全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陋习,必须从根本上铲除。可是教育归教育,这吐舌头的习惯以一种最高礼节之一保留了下来,且在一小部分乡下人中仍然不折不扣地传承着。然而,我没有染上这种奴仆见了主子时的猥琐、卑微的习惯。即便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儿,我也绝不会向人吐舌头,哪怕是对自己的父母。
我们这里的食物到了那位诗人嘴里都成了“真正的绿色食品”。是的,我们端到他面前吃的喝的他都冠以“真正的绿色食品”之名,见啥吃啥,见啥喝啥,把什么都往嘴里塞,压根就没有忌口的臭习气。但是他有个小小的毛病,那就是见了酥油茶,就不喝茶水,见了青稞酒,就不喝啤酒。有意思的是他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荤腥,不像我们乡下人这样吃过肉,就像我在他到来之前听都没有听说过他随身带着用来写字的电匣子。他每吃一块肥溜溜,油滋滋的煮羊肉,就不由自主地夸一次,“这羊肉真好吃,又嫩又香。”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比我们这里的羊肉更好吃的肉。
“专供班禅大师的绵羊能不好吃吗?你恐怕连听都有没有听说过吧?还诗人呢。”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是。我确实是头一次听说。”诗人又一次吐出舌头来。
男诗人还对我们家乡的生态环境津津乐道,说:“这里真好。难怪内地人夸西藏农牧区的人是真正绿色食品养大的,连牛羊喝的也都是矿泉水,吃的是没有任何污染的天然草。”
女摄影家偏爱米饭、蔬菜、方便面、白开水和矿泉水。她说她偶尔也吃点羊肉,但是很难接受我们这种吃法,最好是涮着吃。她通过男诗人进一步对我解释说,所谓涮着吃,就是吃涮羊肉。
涮羊肉?我听不明白,不懂。
我恐怕永远想象不出涮羊肉是啥样的,好不好吃。
男诗人吃起肉来可不像女摄影家那么秀气、文雅。他一手拿着专门用来吃肉的腰刀,一手抓起大块大块的肉,嘴里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把每块肉都吃得干干净净,犹同白头鹰啄肉,连骨头都啃得白亮白亮的。看这情形,大有不把骨头里的油汁吮吸得一滴不剩绝不罢休的势头。当然这都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吃法吃相。可最叫人不能容忍的是他每吃一块肉就问女摄影家拿纸给他揩嘴。完事了,就把纸一揉,非常准确地扔进装牛粪和羊粪蛋的大铁盆里,甚至干脆直接塞进炉膛,根本不考虑会不会亵渎灶神,我们一家人会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