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兰镇离阜城县不足百里,是蒙汉杂居的大镇。
扎兰四通八达,来往的多是商人,这让扎兰人精明了许多。这是六牌楼戏园子老板窦广德的话。
酒糊涂在六牌楼戏园子唱戏,惊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叫马金霞。马金霞是阜城首富刘万才之子刘虎之妻。马金霞非但在阜城身份了得,她还有个更硬的后台,是她的亲爹马富贵。这位马老爷子是京城带兵的大官,自知把女儿嫁到这荒蛮之地有愧于她,就给了她一辆旧的军用吉普和两个带枪的卫兵,这让马金霞在阜城成了没人敢管的女霸王。
刚进腊月门,戏园子老板窦广德回乡下去了。
这天,酒糊涂正在戏园子里演小转灯的拿手好戏《白莲花》。这是一出小转灯自己编写的戏。戏里说的是一个叫怜儿的姑娘卖身救父,嫁给了一个太监。新婚之夜,太监望着貌美如花的怜儿,悲叹自己无福享受。以后,每到夜晚,太监一面看着怜儿满心喜欢,一面却苦苦地承受着心理折磨。太监使用卑劣的手段折磨怜儿,怜儿悲愤之下跳莲花河自杀,却被打鱼郎救起,两个人一见钟情,正在卿卿我我,太监带人寻来,夺回怜儿,并把她卖给了妓院。几年以后,怜儿随着老鸨外出,看见打鱼郎已经儿女绕膝,羞愤之下又跳了莲花河。
酒糊涂装扮怜儿,刘小豆子饰演太监。正演到怜儿和太监洞房花烛,酒糊涂扮演的怜儿蒙着盖头,等待太监揭盖头。两个当兵的就跳上了台,一把就把酒糊涂的盖头给揭下来。刘小豆子一看,这盖头让人揭下来了,敢情洞房没我啥事了!再一看,感觉气氛不对,就想躲到后台,不料一个人挡住了他。他定神看,是位身穿绣花短袄,外披猩红斗篷的女人站在面前。只见这女人怒目圆睁,两道眉毛像是两绺要火拼的匪徒,看得人心里发毛。刘小豆子刚要跑,脸上却重重地挨了一嘴巴。台下的观众看到这里,知道有人来砸场子,早就吓得没影了。
这时,张花彩跑上台来,忙给女霸王作揖请罪。他望着女霸王不知道咋称呼,支吾了半天才问,不知何处得罪,小的这厢有礼!女霸王一屁股坐到台上的太师椅上,兴师问罪地说,你们演的这是什么,咋把个好好的大闺女嫁给了一个太监,这不糟践人吗?张花彩赔着笑脸说,戏文如此我们也是无奈!女霸王手一挥说,那也不行,要是看见你们还这么演?我看见一回打一回!
张花彩一看,这是个不讲理也是个不懂戏的主儿,只好耐着性子任女霸王把他的脑袋训成了倭瓜那样大。
等到那位女霸王走了之后,张花彩就差人打听女霸王的来历。打听的人把女霸王的身份一说,还真把张花彩吓了一跳。来人还说,这个女霸王平时还不怎么太惹事,只是咱唱的《白莲花》戏里的那个怜儿和她的乳名相同,犯了忌讳。
张花彩听到这里暗自好笑又好气,嘴里骂道,人要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
从此,转灯戏班在扎兰再不唱《白莲花》。
马金霞像个监察,见天地往戏园子里跑,看到换了戏码,就没再说啥,还像模像样地坐在戏园子看戏,有时候看到兴致上还会旁若无人地叫好,有时候还会往戏台上撇点小钱。
一连三天,马金霞听完戏丢下一百块现大洋的赏钱就走,张花彩和酒糊涂有些犯嘀咕,这娘们儿又要干啥?
这天刚散戏,马金霞就溜达到后台。张花彩一看见她就头皮发麻,连忙过来赔着笑脸。
马金霞没搭理他,直接奔着酒糊涂房间走去。张花彩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
屋内,酒糊涂卸了妆,正用葫芦里的酒润喉,一抬头看见来人是马金霞,心里就不太舒服,但是又不敢轻易得罪,僵在那里。
马金霞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盘腿坐到炕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酒糊涂。
张花彩在一旁不知道马金霞要干啥?他心里没底,一个劲儿地冲着马金霞赔笑脸,他指着酒糊涂说,这是小徒醉花,平时就爱喝两口。马金霞用眼睛白了一下张花彩,嘴里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他就是小醉花!一句话说得张花彩的脸上挂了红晕。酒糊涂没有理会这两个人的话,一个人旁若无人地把玩手里的酒葫芦。
马金霞坐着,见酒糊涂不搭理她,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问,我还在纳闷,小醉花就小醉花,干吗后面还加个酒糊涂?敢情真好喝两口!
张花彩看见酒糊涂根本就不理会马金霞说啥,自己拉着个脸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酒。他害怕马金霞闪了面子,接过话说,小徒没啥喜好,就是对这杯中之物有些贪恋。
马金霞说,这可太好了,遇着知音了!张花彩笑着问,马小姐也喜欢小酌?马金霞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一提到酒,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自小我爹喝酒我就跟着喝,渐渐地喝出了酒瘾。有一次,天都很晚了,家里找不到我,他们急得里里外外地找,最后见我醉倒在马棚前。我爹想打我,又见我睡态可掬,睡梦里还嚷着要喝酒,我爹倒乐了,他说我长大了一定是个酒篓子!这不,我三天不喝酒就馋得慌!
张花彩接过话茬,拍马屁地说,马小姐真是女中豪杰!马金霞一听这话,心里很受用。她对张花彩的态度也友好了许多。她指着酒糊涂和他的酒葫芦说,我不喝这劣质酒,改日我请你到阜城县的小白楼小酌,咱喝上好的洋河大曲!她说着笑盈盈地看着酒糊涂。
张花彩走过去,悄悄地用手捅了酒糊涂一下,示意酒糊涂说话。他见酒糊涂没有反应,正慢条斯理地盖上葫芦嘴,忙笑着说,马小姐请小徒,那是给脸了,哪有不从命的?只是老让您破费我们也不得劲儿,改天我们师徒请您吧!
马金霞从炕上下来,笑着对张花彩说,谁请谁都没关系,只要是醉花老板能去就好。说着用眼睛瞟着酒糊涂,大概是等着酒糊涂表态。
他拿起手中的葫芦来回地晃了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绝马金霞,他说,我酒糊涂只对我这葫芦里的酒感兴趣,喝不了别地方的酒!
马金霞笑了,她指着酒糊涂的酒葫芦说,难道你那葫芦里自己生酒不成?
在一边的张花彩听见酒糊涂刚才的话,吓了一跳,我的祖宗,这酒糊涂敢情是真糊涂,这不是给脸不要还往鼻子上抓挠?要是那马金霞真撂下脸来,这扎兰咱还能不能待下去?他赶紧对马金霞说,您别听他的,给他灌上半斤烧刀子就行!
马金霞站下说了句,中!就听你的!说罢一拍手,一个当兵的在外面进来,递给马金霞一个包。马金霞打开包,取出一包大洋说,这里是三百块,给小醉花换身新行头!
张花彩回身对酒糊涂说,别愣着,赶紧接着,马小姐开赏了!
酒糊涂坐在那里没动窝,张花彩笑着对马金霞说,这小子光顾着高兴了,我先替他收着。他说着赶紧凑上前双手接钱。
马金霞没有把钱递给张花彩,她觉着自己刚才一直把热脸贴在人家的冷屁股上,心里很别扭,想找回点面子,于是她把钱丢在了地上。哗啦啦,大洋撒了一地,张花彩赶紧猫腰逐个拾起。马金霞看了一眼酒糊涂,啪!的一声,手拍到身边的炕桌上,嘴里说,还真有个角儿的样儿,老娘我就稀罕这样的!这扎兰这阜城,就没有我捧不红的角儿!也没我拆不了的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张花彩一路小跑着追了出去,等在外面的吉普车已经发动。他冲着车喊,马小姐请放宽心吧!
张花彩送走马金霞,掀开门帘进屋。还没等他说啥,酒糊涂看见他进门,站起来就走,边走边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张花彩冲着酒糊涂的背影喊,爷!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这才消停几天?真是的!
酒糊涂也不示弱,爱喝酒你自己去和她喝,我看那娘们儿不顺眼!
砰的一声,酒糊涂摔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