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2年第03期
栏目:小说世界
七月末的一天,苏鹤接到父母电话,让她回老家去一趟。阳光毒辣,正是夏天最热时候,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心里不免恐惧。这样的季节,苏鹤本能地躲在办公室里,尽量不户外活动。
苏鹤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毕业后留在省城一家党报做编辑,十分忙碌。几近一年没回家了,那天父亲说,小苏庄盖了一座观音庙,是苏白银出资修建的。村里通知所有在外工作的人都要回来,举行观音庙开光庆典。苏鹤知道苏白银是整个小苏庄以及金浦镇方圆十里都有名的人物。这一点苏鹤并不惊奇,在山西不少市县,像苏白银这样的人物很多,他们经营着煤矿,身价像煤价一样显赫。
苏白银为人还不错,比起别的煤老板来,算是一个朴素厚道的人。当初是因为家里太穷,穷得没着落了,才想到要开煤矿的。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煤炭还不吃香,苏白银先是请了矿井勘探队的人来勘探,确定下面的煤炭资源可开发后,又从四川请来工队打矿井,其时已是八十年代中期。当时苏鹤才三四岁,常常一个人摇摇摆摆地去最下村的大杂院去玩。大杂院里经常放电影,小苏庄的人们搬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电影,有时也看电视,正刚刚播出《射雕英雄传》。那些四川工队的人也去,也坐在那里看电视,一面吃着腊肉,一面哇啦哇啦用大家听不懂的四川话谈笑。四川工队的人前后待了一年多,才离开小苏庄。开办一个小煤矿并非易事,苏白银没钱就四处筹,最困难的时候,还跟她爷爷借了二百块钱。那时候,小苏庄在外工作的人很少,苏鹤的爷爷算是吃公家饭的,虽然工资挣得可怜,但比之农民强多了,手头有钱借给苏白银。
小煤矿开起来后,煤炭价格很低,但低是低,苏白银还是靠煤矿发了财,在村里率先买了车。不过,苏白银很低调,从不张扬。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宝贝儿子,儿子跟苏鹤同年。大女儿叫珍宝,二女儿叫珠宝,听说当年生下第三个女儿后,见还是个女孩,就没有再顺着两个姐姐的名字叫,而是取名拖弟,意思很明显,希望她能有个弟弟。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第二年苏家就添了个带把儿的。拖弟自己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一个姑娘家,拖弟拖弟地叫,乍一听,很容易被人听成“拖地”。去县里上学之后,她就给自己改了名字。虽说家里有钱,但拖弟一点也不骄纵,考上师院毕业后,分配到金浦镇中学当了一名老师。苏白银对儿女并不宠溺,而他老婆却不一样,尤其是对得来不易的儿子无比溺爱,专门请人根据生辰八字,取名叫苏云集。
从前苏鹤每次回到小苏庄,跟绮鸢姐妹们在爷爷屋里玩闹的时候,二姐苏雁芝总会戏说:“瞧瞧人家白家的女儿们,不是珍就是珠的,听着多金贵,叫了个拖弟,还真拖来一个弟弟,怪不得能发财呢!再瞧咱们家的女孩,全是一群‘鸟’,得自己找食吃!”大家哈哈大笑,爷爷每次的解释是:“你们不懂啊,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你们父亲那一辈是文字辈,到了你们这一辈是鸟字辈。当时我给你们取名字,可花了不少心思,名字又要好听,又要符合这个鸟字。别羡慕苏家的女儿,那些名字起得多俗气。”
苏鹤选在观音庙开光典礼的前一天,从省城返回了石州的家中。几年前,父母在石州买了一套房子,从玉河县搬了过来。回到家中是上午十点半,简单地吃了两口饭,苏鹤就同父母和弟弟一起坐车从石州前往玉河县城,再从玉河坐私人小巴去金浦镇。
路上走了一个来小时,到达金浦镇已是中午十二点。金浦是个比较繁荣的小镇,每隔五天就有集市,周边村庄的人们都来赶集,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苏鹤的外婆家就在金浦镇附近的葫芦塔,那个村子很有意思,叫葫芦塔却并没有塔,和金浦镇的其它村庄一样普通。苏鹤的母亲年轻时,就在金浦镇中学读书,每天放学后都要回家,穿着布拉几,绑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一天要来回跑几趟。所幸葫芦塔离金浦镇不远,每天跑几趟也不觉得累。母亲高中毕业后,先是在邻村当民办教师,后来又在镇上的商场里当过几年售货员。当时,什么东西都还比较紧俏,要想买就得找关系走后门,所以母亲的职业特别让人羡慕。
金浦镇对于苏鹤的母亲来说,熟悉得不得了。现在他们一家住在石州,只有偶尔回小苏庄的时候,才会路过金浦镇。而葫芦塔苏鹤的外婆家,也已经人去屋空,她外婆十多年前就去世,舅舅们也举家迁到了石州。所以,很多次,苏鹤的母亲路过金浦镇时,也无法再回娘家看看了。苏鹤看着母亲的脸,因为天气的缘故,变得红扑扑的,眼角的皱纹更加清晰可见。被触动了的苏鹤,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哀伤,伤感母亲的青春永远留在了金浦镇,这里有母亲做姑娘时代的足迹,那是母亲永远珍贵的回忆。在苏鹤心里,没有一个年代能比得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青春在苏鹤的想象和内心里,是永远美好的。没有人知道,她其实特别羡慕母亲那一辈的青春,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朴实真诚。而金浦镇,见证了那美好的一切,苏鹤看着这小镇,就像看到了母亲的回忆。金浦镇还是金浦镇,可母亲在岁月的蹉跎里,已经渐渐苍老了。
此刻的金浦镇,在灼烈的阳光下,显得空旷而冷清,路边偶尔有几个人。弟弟从包里拿出一瓶脉动,那是临走时弟弟从家里带的,苏鹤接过脉动递给父母喝,又打发弟弟去临街的小店里买来两瓶矿泉水。姐弟两个一人一瓶,咕噜咕噜喝起来。
从金浦镇到小苏庄,至少还有十五里的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苏鹤就有点吃不消了,被太阳晒得眼花,看看同样遭晒的母亲,她后悔出门时没有带把伞。脚下是他们从石州带的四五大袋东西,都是给她爷爷买的吃喝。在苏鹤印象中,每次和父母回小苏庄,都提着大袋小袋,没有一次空手而回。因为金浦镇到小苏庄,没有客运班车,要么搭别人的顺风车,要么就是坐出租车。由于交通不便,每一次回小苏庄,苏鹤感觉都像是逃荒似的。在烈日下等了半天,才终于拦下一辆陈旧的红色小奥托,一家人便着里着忙地上了车。
去小苏庄,一路都是宽阔的盘山公路,不时有大卡车迎面驶来,满载的煤炭不知是从小苏庄拉走的,还是从大苏庄拉走的。这条公路老早以前是土路,后来因为大苏庄才拓宽成柏油路。大苏庄与小苏庄比邻,两个村子的人都姓苏,两个村子都开着煤矿,但大苏庄的煤矿,比小苏庄的规模大多了,使用的是露天开采技术,煤挖海了,钱也赚海了。
车行至大苏庄和小苏庄岔路口的时候,宽阔的柏油路就拐向了大苏庄,丢给小苏庄的仍是一条破烂的黄土路。坑坑洼洼地颠簸着,苏鹤觉得故乡越来越陈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