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小小现有的生理知识跟实践严重脱节,每天清晨的干呕并不能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怀孕。自从麦医生进驻以后,仕红失去了早上睡懒觉的安逸,她得跟伊小小同时起床为全家准备早餐。她连续几天看见女儿干呕只是嘀咕,直到这天麦医生穿着内衣出来,她才想到现在家里有个医生。她似乎要在女儿面前显示一下自己找的人并非一无是处,便起劲地说:“你给孩子看看,她这是怎么了。”麦医生刷完牙洗完脸,又在脸上抹了层护肤霜后给小小搭了搭脉,他看了小小一眼,又搭了搭另一只手,然后回房间了。仕红讨好地跟在麦医生后面,起劲地问,“没事吧。”麦医生瞧了她一眼,扬着下巴提上笔挺的裤子,“嗯……你最好带她去妇产科检查检查。”见仕红愚蠢地看着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她可能是怀孕了。”
仕红带着小小的尿样上班去了。晚上回来直奔女儿的房间,把伊小小看着的书啪地打掉。母亲看来是生气了,她的眼珠呈黄色,干枯的眉毛像冒烟的火曲。别人的妈妈怎么那么端庄安祥,她们看自己的孩子就像是用手抚摸。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是谁,你又想抵赖是不是?你现在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了?你的朴实你的善良哪里去了?你的温顺你的听话哪里去了?就因为我结婚吗,我结婚你就这样作贱自己吗?”
仕红哇啦哇啦让伊小小担心。母亲的忧郁症一旦发作,可就把什么底儿都露了,麦医生的窝还没暖热呢,一旦发现母亲的秘密,马上搬走也说不定。
伊小小从桌前站起,坐在仕红身边。“妈妈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你怀孕了知不知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么不要脸呢?”浓稠的眼泪从仕红干涸的眼眶流出,九年的相依为命,让伊小小很容易与母亲痛其所痛、苦其所苦。她不是没有责任感的孩子,虽然母亲背信弃义引来一个生人,自己也不该用怀孕回应她。“你知道吗,要让别人知道你怀孕,你在别人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你就这么急着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就这么急着把自己送出去?”仕红拉着伊小小的头发就像抖散一团毛线,手底下流露的疯狂,让小小退缩了。她不能跟那些有父母呵护的孩子相比,那些孩子不怕得罪父母。在她们家,她和仕红,要么是战友要么是敌人,她最终不能把自己摆到敌人的位置。她和母亲一起哭了。
哭过后仕红态度十分强硬,她要小小交出男孩,否则就要到学校搅她的“粪缸”。伊小小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大人的强大,她可以养活你,也可以掐死你的想法:可以控制猪猡似的小孩,还能把手伸到一个学生根本无法撼动的学校。“妈妈你别,妈妈我求你了……”直到现在伊小小才真的怕了,她哭着恳求母亲不要去学校,答应自斩爱情。
仕红自认为最英明的决定,是让麦医生在家里为伊小小做刮宫术。“我不能让女儿今后无法做人啊。”麦医生倒表现得积极,他从医院带回手术包、紫外线灯箱和手术灯,让母女俩受宠若惊。伊小小模糊地觉得答应母亲那样做,实际上是帮她讨好老麦,讨好老麦就是帮助他们的婚姻……罢罢罢,就这样罢!
这天晚上,当伊小小带着任人宰割的表情,在自己母亲的男友面前打开自己的双腿时,仕红发现女儿脸上呈现如此熟悉的表情:破罐破摔和对自己处境猖狂的绝望
父母离婚时伊小小六岁,现在她跟随父亲伊凡在北京生活了九年。也不知道从哪大开始,对日常生活的操持从父亲转到女儿。伊凡给钱,小小安排两人生活。“爸,今天该去买100度电,再不买的话……(嘟噜嘟噜一大堆理由)。”“100度要多少钱?”伊凡从《追忆似水年华》的某一页上慢慢抬起头,打断伊小小。“带一百块去吧。”伊凡慢悠悠找出一百元给小小,手上动作慢得像得了偏瘫。“那就再买一百块钱的水。”“你怎么不一起说呢?多大了还一个苹果、再一个苹果这样说话吗?”伊小小垂着头小吭气,伊凡又往外撂出一百块钱,伊小小抓起钱就止。她忙着呢,上街回来还得洗衣服,没功夫跟啥也不干的人老爷们扯淡。日子就是这么一大大过着,刚开始伊小小和父亲住在租来的筒子楼里,她睡小床,伊凡睡在几个海棉座垫上;后米,伊凡买了一室一厅,伊凡住里间,她住客厅。房间和客厅之间有个布帘子,她进帘子前要先喊报告,她要是不报告就进去,伊凡会把她轰出来。
伊小小喜欢做家务,她最喜欢的事是坐在狭小的厨房摘韭菜,或者在自己的小床上慢慢叠衣服,她会把每个折儿每条缝都抚平,折好,邦当邦当拍一拍,衣服就像浆洗过一样。伊小小不喜欢看书,她家到处都是书,只要可以放下一本书,这个地方就会被挖掘出来,并且越摞越高,最后差不多接着天花板。四壁的书越来越高,中间越来越小,书摞得歪歪扭扭,好像随时可能倒下来。小小看见文字就烦,这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命运感的,说不清到底咋回事,只是隐隐感觉自己的处境跟这些书、文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