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噩梦渐消、世界似乎呈现复苏迹象的1628年初秋,万历三十八年会试的探花郎、这个时代最富有才华的文学批评家和最杰出的诗人之一钱谦益正在从江苏常熟应诏赴阙的途中。虽然科场得意,初鸣惊人,但在帝国官场他也是蹭蹬已久,数涉险境,而究其原因,也不外乎是党争的牵累。先是高中三甲的荣耀还未来得及享受就因父亲不合时宜的去世不得不回籍丁忧,服除之后却因挂名东林党籍一直没有补官,闲置了十年大好年华。总算熬到新帝登基,1620年以翰林学士主持浙江乡试,却遭浙党人物构陷通贿请托,被一个近乎恶作剧的科场舞弊案弄得灰头土脸,调任编修实录。以后几年里,好不容易徐聚元气,爬升到左春坊左谕德的职位,执掌起居注和国子监,又在1625年魏党对东林人士的大清洗中被劾辞职。在崔呈秀开出的黑名单《同志录》中,他被列为守护中军大将十二员之一,在《东林点将录》中他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名号是天巧星浪子。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史称的所谓“浙闱关节”一案就如同附骨之疽,将使他的这次满怀希望的复出落得个铩羽而归的结局。
后来他曾向好友如是倾诉在党争风潮中身不由己的苦恼:我在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进士及第,出耀州东林党人王图门下,自此门列党籍,还继他之后视为党魁,入甘陵之部,刊元右之碑,除名削迹,备受摧残。
时当崇祯改元的1628年,几乎每一个曾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官员都会有一脚踏进新时代的幻觉,少年得志、又被东林前辈们以宰辅期许的钱谦益的这种感受可能更为强烈。这年初,他往游苏州西山时写下的一组记游诗里,“三年噩梦已尘沙”、“一枝已识春风意”这样的诗句里已满是对锦绣前程的憧憬了。此番入都,他的胸中正熊熊燃烧着入阁执政的满腔热望,是以扑面而来的满眼风物,似乎也处处散发着欢悦喜庆之色。途中吟诵的“三年迁客意蹉跎,芳草天涯路又过”云云还散发着一介谪客的伤怀与沧桑,而“蓼约苹白秋光好,独倚轩车入画图”这样轻快的诗句,已流露出他满心按捺不住的欢欣雀跃了。
钱谦益完全有理由对自己的政治前景抱乐观态度。这么多年身在江湖,他的心思一刻都没有放下过朝廷宫阙。事实上,在1610-1620年闲居江南的第一个十年间,他的思想和学问的功课从来都没有放下。先是服膺于十六世纪的思想狂人李贽的学说,后来又把古文大家归有光视作了精神上的导师,而李梦阳、王世贞等前后七子的文集更是时时把玩,并预设为写作的超越高度。这还仅仅是他人格魅力的一个方面。同时,喜好奢华的习性和不凡的艺术鉴赏力使一批自命不凡的诗人和画家也逐渐聚集到了他的周围。在十七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间,他已隐约崛起为江南文坛领袖,门生遍及大江南北。进入20年代后,他在阉党的首轮攻击中就被参劾落职,这也使他在惨酷的党祸中侥幸留得一命。此番应诏上京,物望渐归,他已俨然党魁的角色,朝野对他入阁的呼声日高,他也沾沾自喜于博得了“南箕北斗”的党人泰斗的位置,就好像执政、宰辅已是囊中私物一般。
前朝惯例,内阁大臣向来都是由吏部尚书领衔、廷臣会推产生。但朱由检认为会推很容易引发党争,为了把文官们植党的几率降低到最低限度,他从古代的典礼中找到了一种枚卜的方法。这种方法是,先让朝臣们把有资格入阁的官员的名字写好,逐一封好,放入金瓶,然后再举行类似宗教仪式的大典,由皇帝亲手拈出,确定阁臣人选[6]。崇祯改元后的第一批阁臣如钱龙锡、李标、刘鸿训、来宗道等,都是这样入的内阁。这种枚卜大典实际上与当年的吏部尚书孙丕扬发明的掣签差不多,都是把敏感的人事安排交给偶然性来决定。朱由检认为这将有效地杜绝文官植党,但事实却远非他想像的那样简单。
东林党人对1628年冬的内阁改组寄予了极大热情,在钱谦益的门生、户科给事中瞿式耜等人的奔走下,吏部最后呈送的七人推荐名单中,当今文坛祭酒、礼部右侍郎钱谦益赫然在列。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极受皇帝重视的礼部尚书温体仁和侍郎周延儒都不在这份名单里。温体仁是个心机极深的政客,《明史》把他列入《奸臣传》,说他“务为柔佞”,“外曲谨而内猛鸷,机深刺骨”;来自苏州的周延儒则是个著名的才子,曾获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会试第一名,“善伺旨意”,此前两人都曾得到进入新改组的内阁的暗示,此番眼看着刚召回不久的钱谦益后来居上,于是立即联手对钱谦益的候选资格提出质疑。
温体仁抓住“浙闱关节”一案不放,强调候选阁臣者在个人品行方面应该绝对清白,攻讦钱谦益在1620年主持浙江乡试时收受贿赂,并以痛切的语气称钱为“盖世神奸”。然而更大的威胁是两人对钱谦益参与党争的指控,温体仁指出,钱在1620年的恶劣表演,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投机行为,此番指使党羽操纵疑为枚卜,也是他结党营私的一个铁证。
三天后,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朱由检突然召集群臣在文华殿议事。皇帝命令钱谦益与温体仁当廷对质,群臣一时大惊。钱谦益在抗辩中态度强硬,因为所谓“浙闱关节”当年就由刑部勘查了结,实为小人构陷的一桩冤案。但是当廷臣们纷纷指斥温体仁为诬陷贤良之小人时,朱由检的态度陡然来了一个大转弯。或许是眼前的廷论纷呶一下子勾起了他对前朝往事中文官集团分朋树党群殴不已的可怕回忆,使他感到温体仁对钱谦益结党营私的指控显得更为可信。温体仁站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谈,那一番看上去无懈可击的话怎不让皇帝动心:臣的职位不是言官,本来不应该多说什么,这次会推,臣也落选了,按理说为了避嫌也不应该发表什么意见,但枚卜大典事关社稷安危,对钱谦益结党受贿满朝竟无人敢言,臣不忍见陛下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7]。
辩论中,一个支持钱谦益的吏科都给事中被勒令当即离开大殿。皇帝转而厉声呵责钱谦益煽动党争,命锦衣卫当场拿下,听候议处。1629年1月2日,钱谦益被革职,被指控向他行贿的考生也被投入监狱,他的几个支持者瞿式耜、倪元璐等人也分别受到惩戒。[8]崇祯朝免于党争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本以为圣主临朝春和景明,自己将要大展雄才了,没想到入京才两三个月,礼部右侍郎的职位还没有坐热,便飞来奇祸,枚卜变作了阁讼,不仅做不成大学士,连原官都丢掉了,这当头一棒打得充满政治热望的钱谦益久久缓不过神来。尽管南归之后追随者逐日增加,使他俨然成为了在野的党人领袖[9],但1628年冬的枚卜大典自此成了他心头永久的痛,这一奇耻大辱让他终身都耿耿于怀。日后门生故旧聚首,只要一提起此事,他就盛气忿涌,激愤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失望和孤寂中,他只得到《庄子》里去体悟逍遥,寻找精神寄托。十余年后,已是花甲之年的钱谦益娶到了名动江左的绝色名妓柳如是,并为她在半野堂修筑绛云楼夫唱妇随,这一晚年到来的无双艳福总算使他那颗被官场倾轧伤透了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就像他的忘年至交黄宗羲所说,“柳姬定情,为牧老平生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而那时的钱,已经被包围着他的崇拜者们不无戏谑地称作“广大风流教主”了。
钱谦益在1628年冬天的仓皇出京,事实上宣告了他在崇祯一朝政治生命的终结。他的前半生的这一大失败,乃是几大因素的合力施为,一是党争,一是皇帝的猜忌,而他自己过于热切的用世之心和逞强好胜的表现也促使了这一结果的提早出现。据夏允彝后来披露,还在他应召北上途中,朋友文震孟就劝他不要急着参与高层权力之争,枚卜一事应缓缓图之,但对前景的过于乐观使他把这些忠告全当成了耳边风。说来堪悲的是,自青年时代就被期许为未来宰辅的钱谦益,自万历三十八年步入官场直到帝国倾覆的三十五年间,在朝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足三年。他给大学士王图所写行状中的一句“与党论相始终”,事实上就是自身随党论升沉浮降的半世艰辛的真实写照。日后他进入南明小朝廷,不顾晚节与马、阮同流合污,究其原因,还是为了圆他那个前半生没来得及实现的宰辅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