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丰从家乡雇船装载红枣溯水北上,由于是逆流而行,船只大多时候需靠河路汉背纤才能行走得动。自天桥峡而上,多少年来,两岸的峭壁上被背纤的河路汉践踏出一行栈道来。那栈道有时贴近水面,有时又悬在半空,有时清晰在目,有时又隐匿不见,是一条贴着鬼门关的生死路,即便是鸟兽在上面行走,也时时有跌落的危险。常年行走在这条栈道上的河路汉,视此凶险早已如家常便饭,只见他们把全身的力量凝结在肩头的背带上,双脚踩踏在无数次踩踏过的脚窝里,时而躬身如虾,时而类似爬行,一步一顿,义无返顾地向着一个目标行进。装载有数万斤货物的大船,宛如一个身材臃肿而又处处与人作难的懒汉,别人拉着它向前走,它偏要倒着身子向后退,可饶是它顽皮耍赖,一众河路汉也拉着它不折不扣行往上游。这是陈嘉丰第一次乘船远行,由于他对扳船之道一窍不通,只能呆坐船舱内,观看船工们扳船的扳船,拉纤的拉纤。黄河水奔腾汹涌,两岸峭壁如林,河路汉们所经历的种种艰难凶险,陈嘉丰看在眼里,对他们苦难的生活体会愈深,不由地唏嘘喟叹,悲天悯人。
一路经由河曲、偏关,进入内蒙古境地,穿过喇嘛湾,驶出晋陕峡谷,两岸的峭壁豁然不见,黄河水流也趋于平缓,河路汉们所遭受的苦累才有所缓解。这日经过河口镇,上行不远,包头南海子渡口已在望,眼看就要靠岸。说来也是陈嘉丰命里的一场劫难,本来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突然间黄河上没来由地刮起一股怪风,让掌舵老艄措手不及,一时间货船失去控制,东西晃荡摇摆不定。这时,河道中间一艘摆渡的船只也失去控制,一头撞将过来,陈嘉丰的货船便侧翻,满船红枣尽皆倾倒水中,而那艘渡船虽未倾翻,舢板上却有不少渡客失足跌落水中。在此人命关天的时刻,陈嘉丰和船工们哪里还顾得红枣,一个个忙着在水里救人。陈嘉丰水性本领出众,转眼之间已救出两三个人来。所幸两船船工都没闲着,再加上河岸上也有不少好心肠的河路汉纷纷跳下水来帮忙救人,所有落水渡客没有一个被淹死。上岸之后,还没喘过气来,忽听有一喇嘛用蒙古话叽里咕噜地乱叫嚷。陈嘉丰在大盛魁门下学徒数年,蒙古语乃必修之课,因此喇嘛的蒙古话难不倒他。他从那喇嘛焦急的诉说里听明白,原来那喇嘛是一位苦行僧,数年来在蒙古各地传经布道,宣扬佛法,历尽千辛万苦,募得一些善缘,镀造了一尊金佛,意欲献回寺里供奉朝拜,可是刚才乘渡船过河时,装着金佛的包袱不慎坠进河里。陈嘉丰暗想此事乃因两船失事引起,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心中歉疚,便脱掉早已湿透的长袍,再度跳进河里。初春的河水还是冰凉刺骨,可陈嘉丰已顾不得许多了,潜入两船相撞之处,在水中良久搜索。所幸那金佛自身沉重,落入水中并不随水漂移,而陈嘉丰的潜水本领又足够高超,终于在河底找回了金佛。那喇嘛接过金佛收好,双掌合十,用并不流利的汉语向陈嘉丰道谢,道他宅心仁厚,护佛之功甚大,佛祖在天必然庇佑,他日定会后福无量。
渡口上有好心的船家拾捡过往船只装卸货物丢弃下的稻草麦秸,点燃几堆篝火,叫浑身湿透的渡客和船工烘烤衣裳。渡客们一个个庆幸自己大难不死,烘烤干衣裳后纷纷散去,篝火旁只留下陈嘉丰船上的河路汉。方才货船倾翻,船工们都忙着在河里救人,顾不得货船,货船顺水漂出不远,撞上岸边岩壁破碎,满船红枣亦随水漂流而去,此时船工们一个个身无长物,神情凄苦。陈嘉丰眼看着这些个一路上为自己拉纤过碛的船工兄弟落到如此田地,心中极为不忍。所幸临出门之前,婆姨凤珠依旧如上次送他出走西口之时,在他内衣里缝制口袋,装入些散碎银子以防不测。陈嘉丰便把内衣口袋里的散碎银子拿出,分散给众人,叫他们做盘费回家,只有船主鸡换子因自己船只失事,导致一船红枣尽失,货主陈嘉丰虽然始终未埋怨自己,心中也忐忑不安。这个鸡换子,实则就是当年偏关县老牛湾的那个通河老艄。当年因儿子命油心怀歹毒,向官府出首救命恩人郭望苏,迫使郭望苏和大丫双双坠落悬崖。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鸡换子羞愤难当,当即不把命油当作儿子看待,只是对郭望苏和大丫的生死至为关切,因此在郭望苏和大丫坠崖后,鸡换子即连忙跳入黄河救人,只是当时月黑风高,老牛湾河道水深浪大,鸡换子几经沉浮,并无收获。天亮之后,鸡换子又沿着黄河一路搜寻,指望救不得活人,死尸也要捞住,可是一路沿河而下,直追到保德天桥峡,仍然一无所获。鸡换子心灰意冷,干脆双眼一闭,一头栽入黄河里,打算以死相殉。只是想死未死成,漂流到郭家滩河段时被正在岸边散步的陈嘉丰救起。鸡换子获救之后,也没有脸面说明实情,只推说是自己不慎失足落水。未能救得郭望苏和大丫,鸡换子无颜回家,自此就留在郭家滩一带扛工谋生。后来鸡换子看到保德人多有出走口外掏甘草的,便跟随这些人去口外掏了几年甘草,挣下一些银钱,才又回转郭家滩,打造了一只木船当上船主。此次有机会给陈家公子运输红枣,正是鸡换子出力报恩之时,谁知道这世间事往往是“偏染的布不上色”,满船红枣尽皆失陷。陈家公子不仅不怪罪,而且分发盘费还少不了自己的一份,鸡换子羞愧不已,连连摆手推拒。陈嘉丰宽慰道:“船只失事,非为大叔本意,要怪只怪嘉丰时运不济,命中当有此劫。只是因了给我运货,害得大叔连船只也没了,往后如何生活,倒叫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好说歹说,鸡换子才收下盘费。
天色不早,陈嘉丰和鸡换子结伴进入包头城内找客店歇宿。陈嘉丰这番来到包头,只见包头早已大变模样。包头镇本是由塞外草原上的一片草场牧地发展而来,在地理位置上并不具备军事和战略上的重要性,就连分别管理当地蒙汉事务的旗、厅衙门都距离甚远,因此一直不受官府重视。后来随着包头的商业贸易日益繁荣发达,成为户部衙门在河套地区的补给库,包头方才纳入朝廷视野。在咸丰之末同治之初,因河套一带暴乱频发,匪盗四起,应旗、厅衙门及商民所请,工部专门划拨库银,修筑包头城垣。只是出于清廷官吏普遍贪赃枉法的通病,原本足够修筑一座坚固城池的银两被层层剥皮,最后到位的不足十之六七。负责修筑包头城垣的萨拉齐厅理事通判黄韬不知就里,只好就米下锅,随形就势筑起土城一座,城门狭窄,仅可通一挂车马。饶是如此,包头城内街巷纵横,车马喧腾,店铺林立,买卖兴隆,已不折不扣成为塞外漠北的一座商业重镇。
当天夜里,陈嘉丰和鸡换子在包头城内的客栈共居一舍。陈嘉丰打来一壶烧酒,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借酒浇愁。鸡换子自从当年在风陵渡酗酒失事之后,再不饮酒,此时早早躺在炕上,盘算往后的活计。半晌听鸡换子自言自语道:“我这般回了家乡,也还不是一样样少吃无穿,要甚没甚,最多还是在人家船上当个扳船汉。莫若不回家,再去杭盖掏上几年‘根子’,挣些银钱,将来好再买只大船过活。”
“大叔,‘掏根子’是怎么回事,你给我拉呱拉呱?”陈嘉丰早就听说过家乡父老出走西口,其中大多数人就是靠掏根子谋生,可掏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还真是一无所知。
“说起这掏根子,你们保德人最有发言权。不过我这个偏关人知道的也不少……”听到陈家公子发问,鸡换子从被窝里钻出来,点燃一锅子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饶有兴致地给陈嘉丰讲述开来。
原来,所谓的“根子”,本名甘草,是中药中应用最广泛的药材之一。其药性和缓,能调和诸药,故历代医学家将其推崇为药之“国老”。甘草这种植物性喜阳光充沛、日照长、气温低的干燥气候和土层深厚、排水良好的沙质土壤,对土壤和气候具有极强的适应性。而在浩大的内蒙古中西部地区,除了有遍布各地的草场绿地,还有无数星罗棋布的沙漠绿洲。在这些干旱、半干旱的沙漠边缘、荒凉地带,极其适宜于甘草这种植物生长。早在康熙年间朝廷开放边禁不久,即有走西口的内地人流落到这些荒漠边地,偶然发现这里盛产甘草,于是掏采一些贩卖给当地药铺。由于当时蒙古地方甘草尚未开发,当地的甘草还得从内地贩进,价格高昂。消息传出去,便有更多的内地人汇集到这些地方,专事掏采甘草为业。时长日久,甘草行业在内蒙古中西部地区逐步形成,各地的草场规模越来越大。而仿佛上天注定这甘草行当就和保德人有缘,从事甘草行业的尤以保德人为多。其中有保德人王蕊父子依托“西碾房”商号,于嘉庆年间涉足甘草行业,成为有名的“甘草头”大王,并且跻身“十大晋商”之列。因此上可以说,甘草行业不仅养活穷汉,同时也是造就商界巨贾的一个行当。
陈嘉丰打小守家在地,只知道家乡的父老敦厚质朴,老实木讷,没想到一出远门,就会变得头脑灵活,精明强干,禁不住由衷赞叹。
“不瞒你说,大叔当年买船的本钱,就是在杭盖掏根子挣来的……”鸡换子抽着旱烟,继续给陈嘉丰解说。
只有亲自在口外掏过根子的人,才知道掏根子这项营生收入甚高。甘草的生产一年中有两个收获阶段,第一阶段是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到四月二十八“药王圣诞”,第二阶段是从立秋到霜降这个时分,两个阶段共约四五个月。实际劳动时间较短,运气好的话,一个掏草工一年最多可挣几十两银子,比光是刨挖土地的受苦汉多出数倍不止。
陈嘉丰听鸡换子打算再度到杭盖掏根子挣钱,略一思忖道:“大叔,我也跟你一起到杭盖掏根子去。”
此话一出,鸡换子不由惊异万分:“少爷你这是说笑话哩。想你陈家土地成顷,家资富有,在老家乃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每年光是赈济施舍,就不知要抛撒多少粮食。就算是你做买卖折了些本钱,原也伤不着筋骨,回转家里,照样衣裳光鲜,饮食无忧,尽可宽宽心心过舒坦的日子。哪里比得我们穷苦人,好比是属鸡的,刨一爪子吃一嘴,刨挖不下就得饿肚子。再说那掏根子的营生极其苦重,莫说是少爷你这样的身板,就是五大三粗的受苦人,一年下来也得脱几层皮。何况这营生还十分凶险,想那甘草根子埋在土里,有时候得掏几丈深,沙土一旦塌陷,人就被活埋在土里。所以人家说,‘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这样的营生,哪里是你能做的?”
“大叔有所不知。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这本经与别人家的不同,其中缘故却也不便明说。”陈嘉丰道,“只是我自小读书,素知积聚之道,莫于商贾。况且我在大盛魁门下学徒数年,虽不敢说学得一身本事,却也于商贾门道略窥一二。此番贩枣出口,本欲一试身手,不意遭此劫难,如若就此落拓回乡,恐怕从此意气消沉,将来落得一事无成。何况古人说‘男子三十而立’,我今年已三十,连一件事都做不好,有何面目回转家乡?莫若就留在口外,等待机会,相信将来定会有所成就,也不枉我陈嘉丰在世一场!”
鸡换子听陈嘉丰这样说,心中钦佩,暗想这陈家少爷果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定不会平庸。于是不再劝阻,只是打定主意,到了草场后一定好生照顾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