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双臂,我抱住了梧桐树,还把脸深情地贴在青翠光滑的树皮上……没有哪一棵树,能和梧桐树媲美了,要不然,传说中的凤凰,何以只拣梧桐树而栖。我的脸,贴在梧桐树上,还能感觉到一种人的体温,烫烫的,十分温暖,这让我又一次想到周村镇中学的老校长冯求是,在他的帮助下,我顺利考取大学,在离开坡头村时,他在他家门前的梧桐树下,就轻轻地拥抱了我,那是对我的关爱,也是对我的祝福,我觉得,我此刻拥抱着移栽到周村中学门前的梧桐树,所传达给我的那一股温热的劲儿,就还是当年老校长拥抱我的那个样儿。
紧紧地搂抱着梧桐树,我还抬头顺着树干向上张望,我看见了两只刻在树干上的眼睛。
我搂抱着梧桐树上两条胳膊一松,向后退了几步,依然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梧桐树干上显得苍老了的眼睛……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却有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认定这就是老校长冯求是的那棵梧桐树,而且还认定梧桐树上两只刻上去的眼睛,就是老校长冯求是的眼睛,我由不得自己,感到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涌动,而且已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冲破了眼眶的羁绊,滚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没有注意,在我与梧桐树深情交流的时候,早有一个人从周村镇中学的大门里走出来,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静静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老校长冯求是的儿子,现任周村镇中学校长的冯举旗。
冯举旗是听到了学生任出息的反映,而匆匆赶出来的。
任出息给他说了,有个城里人,在学校门口深情地搂抱梧桐树,还把脸贴在梧桐树的树身上……大树进城,冯举旗在报纸和电视新闻节目里早就熟悉了这个新词儿,而且也从乡村实际生活里,不断体会到这个词儿的蛮不讲理和霸道,坡头村的合欢树,就是受到这个新词的蛊惑,被盗卖进了城,此外,他还听到召陈村的大槐树,桃李村的大榆树,东张村的大杜梨树……先先后后都被城里人看准,而后又都千方百计地盗卖了去。冯举旗对此是有意见的,他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之间多次说过,城市是太贪婪了,什么都向农村伸手,好像农村就是一头任凭城市宰割的大肥牛,想要耳朵了割耳朵,想要腿了卸腿,把条好好的大肥牛,割得只剩下一双睁着的眼睛和一颗还在跳动的心……真不知道城市哪一天狠下心来,把大肥牛的眼睛也剜了去,把大肥牛的心脏也割了去,大肥牛没命了,城市就还能好好地活着吗?冯举旗的论调不仅在周村镇中学,在周边的乡村流传也很广,几乎无人不知,他后来还进一步补充自己的论调,说是生长在村里的大树老树,可就是乡村的心脏乡村的魂魄,哪怕我们走出了乡村,千里万里地去,我们成了没有根基的游子,但我们忘不了根植在故土上的那些大树,一棵一棵参天的大树,就生长在游子的心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游子牵挂着故土上的大树,大树也牵挂着远方的游子,游子们回家来了,远远地看见了在故土迎风鼓荡的大树,游子的心就踏实下来了,游子就知道,他回家了。
周村镇中学的教师和学生。都深受校长冯举旗的影响,他们都反对把遍布在乡村的大树,挖刨出来,卖进城里去……任出息是复读班的一名女学生,她长得高挑而又白皙,如果要在周村镇中学评选校花,任出息当之无愧地会被推选出来。在我把梧桐树搂抱住,并深情地依偎着时,她坐在教室里正上一节语文课,作为复读班的学生,这节课她上过三遍了,复读一年上一年,都是一个老师上,任出息一连复读了三年,她把那个老师的讲读,已经可以不漏一字地背诵出来,所以,她听得一点都不专注,甚至有点野马长缰,身在教室里坐着,心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恰在这时,她透过教室的窗玻璃,看见了搂抱梧桐树的我,她第一个印象是,我项治邦可是一个从城里下来倒卖大树的树贩子?她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想到了校长冯举旗说过的话,她嚯地站起来,给正在上课的语文老师连个招呼不说,就急急忙忙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往冯举旗的办公室里跑。
跑出教室的任出息,不知道被她扔在身边后的教室里,那个讲得满嘴白沫,却讲得一点乐趣都没有的语文老师,把他的眼睛和嘴都张成一个“O”,还有同在一个班上复读的的几十号同学,也都吃惊着任出息的举动,纷纷站起来,和吃惊着的语文老师,一起看着向校长办公室奔去的任出息。
过去,任出息去校长冯举旗的办公室,她会在办公室门外站一会儿,让自己的心跳平静平静,然后再向校长冯举旗报告,得到冯举旗回应,她才推门进去……这一次,她到了校长冯举旗的办公室门口,也喊报告了,但她喊得很急促,而且也没有等冯举旗应声,就把虚掩着的门推开来,并且立即告诉冯举旗,说是有人在学校门口搂抱梧桐树哩!
现在的乡村中学,问题一大堆,教学经费短缺,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上不去,那一件事都会让冯举旗头疼不已,因此,他正为这些事在办公室伤着脑筋,任出息推门近来,报告了他这样一个消息,让他一时还懵懂得不知所以。于是,他问了任出息一句。
冯举旗问:你说……你说有人在学校门口搂抱梧桐树哩?
任出息说:我怀疑那人,在打咱学校梧桐树的主意!
冯举旗听出了问题的严重,他放下手里的活儿。他正干的活儿是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他自己草拟的,他字斟句酌地已经修改了好几遍,但他还想再认真地推敲一遍,把他草拟的这份文件,尽可能地搞完美,然后送给镇党委,同时也给县教育局抄送一份。冯举旗在这份文件里,对乡村教育的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究和整理,譬如师资力量,譬如教育经费,还譬如生活问题,从他担任校长的周村镇中学实际出发,有针对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冯举旗希望他的担心和关切,也能引起镇领导和县教育局领导的重视,并能采取必要的措施……文件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涉及了教师婚姻和家庭问题。他以周村中学为例,写到适龄男教师的比例,远远大于女教师,他们血气方刚,蠢蠢欲动,都希望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冯举旗看得见,那些急于找到自己另一半的男教师,眼仁子都是血红的,像有火在燃烧,还有他们的脸面,不约而同地生出疙瘩来,红赤赤、白蜡蜡,让人看上去,真是要多么睹目惊心就有多么睹目惊心……偶然地分配来一个适龄的女教师,在这样一群饥不择食者的包围下,全都吓得如敏感的兔子一般,在县城或是更大的城市,陈仓、西安的什么地方,攀上一门快婿,这便脚心抹油,溜之乎也。
就在前些日子,周村镇中学报道了一位本科毕业的女教师,一个星期都没过,就给冯举旗告假走了。这一走,冯举旗给人家打电话,人家女教师把电话号码都换了。
女教师走时,满含着眼泪的眼睛里,也满含着惊恐。她说了一句使冯举旗伤痛不已的话:咱们中学是个狼窝吗?
狼窝……冯举旗几天来,为这个词儿苦恼不已。他得承认,女教师说得不无道理,她的到来,让光棍男教师们,一窝蜂地献殷勤,你让人家姑娘怎么招架得了。
逃跑了的女教师,把周村中学比喻成“狼窝”,而光棍男教师们也为周村中学起了个雅号,美其名曰“和尚村”。
光棍男教师们对周村中学的叫法,冯举旗是深以为然的,便是担任校长的他,可不也是光葫芦的“方丈”一个吗!
决心向镇上的领导和县教育局领导,以文件的方式反映周村中学的实际,冯举旗就是这么决定下来的。
把最后就要敲定的文件往桌边一推,冯举旗站起来,匆匆往学校门口走去,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的还有报告了他消息的任出息,再往后边,还有打了下课铃,蜂拥而至,从四面八方跑来的教师和学生们。
我感受到了学校门口的变化,回过头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满眼狐疑的冯举旗,以及他身边站着的任出息,以及陆续跑来的其他教师和学生们。
我必须承认,冯举旗生得太像老校长冯求是了。我脱口而出,叫了他一声:举旗呀!
冯举旗显然还没认出我来,他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
我没等他的话落音,就说:项治邦。
冯举旗向前跨了一步,有点冲动地说:是你呀,大记者。
任出息发现我们互相认识,她的脸上便蓦地生出许多喜气来,还有围拢来的教师和学生们,在这一刻,也都站住不动了,他们的脸上,也都如任出息一般,生出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那种喜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