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移栽到周村镇镇中学的大门口来了。
从坡头村往周村镇上去,有六、七里的路程,没有公共汽车坐,我就走着去了。在坡头村插队的日子,我没少走这条路,那时候的路不像现在,虽然没通公交,却也硬化好了。那时候,就只是人畜走出来的一条土路,雨天满是泥水,旱天又满是土沫,走一趟不容易。但我不能不走,日用的肥皂洗衣粉,还有牙膏牙刷什么的,坡头村里没有卖,再难走,都要去周村镇上的百货商店里去添置。这是我插队坡头村常去周村镇上的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我知道,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也知道,那就是我找老校长请教了。我的身体随着下乡插队的大流,到坡头村来了,但我的心还在陈仓城里,还在被搅得很臭了的知识海洋里。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回到坡头村来,我就撵到他家去求教,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没有回来,还在他当校长的周村镇中学,我就只有撵到周村镇中学去求教了。
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对我的学习精神很欣赏,让我在那个灰暗的时代,获得了如同阳光和雨露一般的滋养。
周村镇中学教师力量非常薄弱,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看见我很上进,而且还有比较扎实的知识基础,就还在我插队的最后时期,为我在周村镇中学谋得了一个代课教师的名额,让我有条件更容易地接触他,向他随时随地的求教学习。因此,我有很长一段时期,清早起来,太阳还没有出来,便急匆匆从坡头村往周村镇中学去;晚上,太阳下了山,我又从周村镇中学急匆匆往坡头村回,我把这条路走得那个熟,常常是,因为困倦,闭着眼睛走,也能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来了又去,去了又回。
远远的,我就能看见周村镇中学的红砖围墙了,而且也还看见了校门口的梧桐树。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保证那棵看上去高高大大的,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就是从坡头村冯举旗家门前移栽过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移栽来的,但我一眼看见那棵梧桐树,便立即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生发出来,流荡到我身边的每一个细处,我忍不住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差点流出一串泪水来。
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赶着这个时候,又一次充塞进了我的所有感官神经,让我不禁脱口而出,感激不尽地叫了一声:老校长!
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倾注给了乡村教育的老校长冯求是,对我的帮助是巨大的,但我知道,他对他的学生的爱护和成长,所做的努力是更加巨大的……那是一个谁有知识谁反动的时代,冯求是从事教育工作,就是教给青年知识的,按那时的认识逻辑,他应该就是反动的,而且也是需要改造的,可他却显得十分天真,对此有点儿懵懂无知,非常守则地做着他的校长,非常认真地教育着他的学生,他说过,误人子弟,是最大的犯罪。
然而遗憾的是,当时的风气并不支持老校长的作为,不仅是周村镇中学,全国的学校,老师的教学风气很不正常,学生的学习风气也很不正常,闻名全国的“白卷英雄”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代表。冯求是没职没权,他管不了全国教育的问题,但对他任校长的周村镇中学,是一定要扭转的。身为老师,不履行老师的职责,还是什么老师?身为学生,不努力学习,还是什么学生?冯求是不太信那个邪,他要带领全校的教师,狠抓学生们的课堂学习的。我所以被冯求是推崇,有幸成为周村镇中学的一名代课老师,就完全处于冯求是的这一指导精神。
在周村镇中学里,我切身体会到了老校长冯求是的教学魅力,是太吸引人了。
农村中学的学生,求知欲望还是非常强烈的的,我敢说,在那个时代,有老校长冯求是的努力,周村镇中学的教学和学习风气,该是全国最好的呢。上边没有统一的教学材料,冯求是就带领学校的老师,自己来编印。我的蜡版刻得不错,老校长冯求是就把刻写蜡版的任务交给了我,热天的时候,我会刻得一身大汗,老校长冯求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就拿着一把大蒲扇,站在我的身边,一下一下地,给我扇风送凉;到了冬天,天又冷我的手捏不住刻蜡版的钢针笔,老校长冯求是就烧了开水,装在一个盐水瓶里,给我拿来,让我双手掬着盐水瓶取暖……要我说,我后来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在陈仓晚报工作,于众多编辑记者中,公认为是一个多面手,可不就是在周村镇中学短短的一段时间磨炼出来的。
为了提高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老校长冯求是还把他的一手绝活使出来,那便是他的手影表演了。
那时候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偶尔的一场电影,也都是大家看了多少遍的《地雷战》、《地道战》什么的,把大家都看烦了,而老校长冯求是的手影永远是新鲜的,独一无二的。周村镇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紧张地工作学习一段时间,要求老校长冯求是给大家演一场手影表演,他是会满口应承下来的,而且积极地准备,选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来为大家进行手影表演了。
手影表演的条件是简单的,薄薄的一面白色纱布,往老校长冯求是宿办合一的房门上一挂,他站在门背后,借着房门里的灯光,伸出双手,在白白的纱布后面,变幻出许多有趣的事物来,首先跑来的是一只小鸡,后面跟来的就是一只小猫,小猫的后面,跟来的又是一只小狗……家畜家禽,是老校长手影表演的主要内容,不过,虽然还是小鸡,小猫、小狗什么的,但他每表演一次,都有一次的不同,后来,我看了进口的美国卡通影像作品,譬如《老鼠与猫》,还譬如《唐老鸭》什么的,就很有老校长冯求是手影表演的韵味。总而言之,老校长冯求是的手影表演是非常成功的,老师和同学们,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里,放松了下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就能集中精力很好地开展教育和学习了。
偏偏地,老校长的手影表演,让人大感意外地出了问题。
是个什么问题呢?现在说起来,就几乎是一个笑话了。老校长冯求是又一次给老师和同学们在他宿办合一的房门口表演手影,一段小鸡、小猫、小狗的表演过后,老校长创造性地作起了人物表演,这些人物都不是中国人,但又都是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几个,他们是布尔什维克的领袖列宁、斯大林,此外还有被我们国家批判为修正主义者的赫鲁晓夫。
这没什么好说的,老校长冯求是为了准备这场手影表演,他是作了充分准备的,表演列宁的那一折子,他依据的蓝本是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表演斯大林的那一折子,他依据的蓝本是前苏联电影《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唯独表演赫鲁晓夫的那一折子,是他自己的创作,没有人知道他所依据的是什么。但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把三位前苏联的布尔什维克的领袖,从不同场景,不同角度,全都表演得惟妙惟肖,让观看表演的人,好不开心,现场的情况是,一会儿一阵掌声,一会儿一阵掌声,特别是大家都比较熟悉的一些场景,就更能引起共鸣,在他表演时,根据剧情、还都会异口同声地要念出来。譬如《列宁在1918》,瓦西里来向列宁汇报筹备粮食的那一个场景,观看表演的师生,就都会学着列宁的口气,很是嘹亮地念出瓦西里的道白:
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可是问题还是出来了。第二天,老师和同学在校院里发现了一张大字报,白纸黑字,用词十分激烈地批判老校长冯求是,公然宣传修正主义的东西,是可忍,孰不可忍,号召全校有革命斗争精神的师生,勇敢地站出来,揪出窝藏在周村镇中学的苏联修正主义分子的孝子贤孙冯求是,让他老实老实,规规矩矩地交待他的罪恶思想,从灵魂深处闹革命,以求得到革命群众的谅解,迅速站到人民的一边来。
形势急转直下,糊好的高帽子戴在老校长冯求是的头上了,糊好的大牌子挂在老校长冯求是的脖子上了,批判会开得既热烈又激烈,先是批判他鼓吹修正主义,批判到后来,就又批判他的白专思想,在周村镇中学不抓革命,只抓教学,是彻头彻尾的反动分子。
老校长冯求是被押在学校的操场上,被批判得脸色发白,十分虚弱地样子,把我在一旁看得好不心酸,但我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全国的形势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言不发的老校长冯求是只接受了这一场批判,就被上边叫停了。
四人帮的垮台,救了老校长冯求是,他可以重整旗鼓,放心大胆地在周村镇中学抓教学了。取消了推荐上大学、上中专的政策,实行统考统招,这使周村镇中学占了不小的便宜,有许多年轻的教师和学生,乘着这次浩浩荡荡的东风,考进了大学,考进了中专。
我是其中的一个,在我打好铺盖行李,从坡头村要离开时,在周村镇中学忙得四脚朝天的老校长冯求是赶回村里来送我,这使我十分难堪和羞愧。我是想着要向老校长冯求是告别的,我还要当面感谢他,可我……正在我难堪得满脸通红时,老校长冯求是笑着给我整理我已背上肩头的行李,给我说着话,解除着我的难堪。
老校长冯求是说:看着你考上大学要走,我是真高兴哩!
我想跟着老校长冯求是的话,说一说我没去周村镇中学向他拜谢的心事,但被老校长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老校长冯求是说:你啥话都甭说,我心里明白着哩。周村镇中学需要你这样求上进,有激情的老师。你要离开了,是到大学深造的,我不能挡你。你走吧,学成了,再回来,不是更好吗!
我脸上的羞红褪下去了,我向老校长点了点头。但我却没有履行我对老校长点头的承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陈仓城,没有再回周村镇中学。
心里想着可亲可敬的老校长冯求是,我的脚步,就也踏踏实实地踏进了栽在周村镇中学门前的梧桐树阴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