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老天开眼啊,我在高六的高考中终于上线了,且进入了一本线。那时候可没有现在的估分,只有榜出来才知道结果。看榜归来,没有见到父亲,有些奇怪;尽管看榜的日子正值麦熟豆黄、绣娘下床的季节,但每年我看榜这天归来,父亲都蹴在大门外场沿上,像一只老鹰,盯着崾岘口的路,那是从草鞋镇到张王庄的路。我是在麦地里见到父亲的,一家人都在拔麦,我扑进麦田甩开膀子拔起来。父亲已经拔到半地了,到地头我竟然追上了父亲,这是从未有过的。和父亲一起拔麦,他拔出了地头回过来捆麦子,我还在半地里拔着。我想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激情澎湃,二是父亲沮丧颓唐。父亲蹴在地头,表情格外地亲切,竟然递给了我一根烟。他点了烟说,这读书人啊出在坟里。我复读了四年,参加了五次高考,这句话别人已经说过多次了。黄昏收工,回到家中,喂了牲口,堵上鸡圈门,我才告诉父亲,我说我中了。我觉得说我“中了”就像《范进中举》中的范进,至少像课堂上我读时的那种感觉。父亲靠着墙根歇缓,“突儿”像一只麻雀飞了起来,他说中、中、中了?我说中了。他说你个狗日的咋不早说噻。我说不收麦呢么。他说收个锤子,迟收一天两天,就是不收又能咋样?这是多么大的收成啊,你狗日的也能憋住?他双手搂住我的头扭了又扭,就像小时候惯我一样。我说做啥做啥?要知道我已是23的人了。父亲嘿嘿一笑说,你说老爷也有弄不准的时候,啊?那天我才知道,每年看榜那天我前脚出门,父亲后脚出门,去老爷庙里求一根签。五年间他拿回了五张签条,一个上上签,一个下下签,两个中平签。这年他抽到的又是下下签: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若问收成有无有,春花秋月一场空。
这一年张啸也幸运地被省城一所中专录取,李春生依旧名落孙山。
四年师范大学毕业,我分配到了县一中,学校安排我带复读班。按说带复读班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可是复读班一班班主任陈老师在给学生报名时忽然脑溢血,学校考虑到我是正经八百的师范大学毕业生,就安排我接替陈老师。复读生真是多啊,教室有限,就把几个大仓库腾出来做补习班的教室,一个班140多人,站在讲台上,下面就是人山人海。
名单拿到手里,我看到有好几个复读生都是我的同学,三个还是同班。1985年,乡镇高中全部撤并进了县城,他们只能到县城来复读了。李春生的名字也在其中,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张王李赵,李姓是大姓,而春生又是多么普通的一个名字。周耀斌曾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学生,他告诉我李春生来复读,一听我带复读班,又回去了。我心里冷笑,也有些怅然。
关于李春生,周耀斌告诉我,李春生有一次晕倒在了考场里,自杀过一回,看榜后把自己吊在了宿舍的房梁上,正值假期,校园没人,倘若不是两个讨吃从窗户翻进学生宿舍寄身,他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周耀斌还告诉我,李春生写诗,经常发表。我心里冷笑,在黑板报上、校办小报上发表也叫发表?可周耀斌说,《星星》《飞天》《绿风》《青春》……老多刊物上都有,常拿稿费。这让我惊愕了。
十年浩劫,万马齐喑,朝政更替,诗潮暴风骤雨般席卷着神州大地。全国各地诗刊林立,文学期刊都设了“校园诗人”“校园诗歌联展”等栏目,自发组织的民间诗社、诗歌团体灿若星辰,内部诗报数千家,县一中就办有《长风》诗报,油印,对开八版。有人用盛唐以誉当时盛况。那时候手里拿一本诗集或诗歌刊物是一种时尚,一种风潮。诗潮兴于大学,也席卷了中学,在中学生中产生了持久而广泛的影响。1957年1月创刊的新中国最早的诗刊《星星》,1979年的复刊(1960年10月被停刊)风靡一时,成为文学界一个标志性事件,县一中仅订阅《星星》就超过百本。学校、工厂、机关、公交客车、公园小径,人们手捧的不是《读者文摘》,而是《星星》,《星星》成为学生的《圣经》。1983年李春生就在《星星》上发表诗歌,一年四次上刊。“《星星》知我心”,李春生在日记中如此称颂《星星》。至我到一中教书,李春生已在《星星》《飞天》《诗刊》《绿风》《诗神》《诗潮》《诗歌报》《青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了两百多首诗作。在1986年由全国中学生参与投票评选十大中学生校园诗人活动中,李春生虽没当选,但票数很高,足看出他名气之大。
我的大学时代正值诗风大兴,学校一半学生都畅游在诗歌的海洋,我自然也不例外。我虽然发表诗歌不多,但大量阅读诗歌,当时风行一时的诗歌刊物学校阅览室都有订阅,李春生发表这么多诗作,按说我应该注意到他,可我没有印象。周耀斌说他用的是笔名“春生”。这就对了,“春生”这个诗人我是熟悉的,在我的笔记本上抄有他不少的诗,只是我没有跟李春生联系起来,我没想到他也写诗或者说他会写诗,而“春生”像秋生、冬生、建国、建党、建军一样,又是多么容易被重复的一个名字,我们班里就有两个名叫春生的,后来我在网上搜过,叫“春生”的人几十万,叫李春生的就有数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