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8年第03期
栏目:小说世界
很久以来,凡是留兰小姐演出后的谢幕,都由舞台监督张中杰主持。张中杰是一个惯于和各类明星打交道的资深舞台监督,在他看来任何一台成功演出离不开最后的那道大菜,这就是谢幕。一次蹩脚的谢幕完全可能淹没演员的形象,让她或他的面貌受损,一次策划不妥的谢幕就像一位男士系错了领带,一位女士犯了着装忌讳那样的糟糕。
张中杰看重演出后的谢幕。张中杰看重自己的职位,舞台监督。张中杰尤为看重留兰小姐,因为留兰小姐是他的干女儿。
在这座紧靠长江的绝对商业化的城市,有十来家大大小小的歌舞团,然而由政府拨款吃皇粮的歌舞团体却只有一家,留兰小姐有幸在这里供职,并且在十年前以二十岁的芳龄把舞台监督张中杰认做干爹。这不是毫无道理的认亲,自从留兰小姐十九岁成名后。天南海北的巡回演出便成为她日常的生活内容之一,在她所到之处的舞台上下,有很多男人取悦她——这很正常,因为她年轻美丽。留兰小姐对付男人的殷勤有足够的应酬能力,但她缺乏对付骚扰的本事,各式各样的骚扰。在好几次可以被称作严重骚扰的险境中,是舞台监督张中杰帮了她的忙,让她避免了不必要的伤害。从这以后,留兰小姐觉得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的确需要有人保护、呵护,但她不要求类似情人那样的呵护,她需要父辈那样的呵护,而张中杰是恰当的人选。
第一,张中杰是一位丧偶的鳏夫,并且没有子女;第二,长她三十岁,这和自己早天的生身父亲年龄相当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留兰小姐从二十岁认干爹,至今已十年。这十年,是一个女明星的完成史,她成为国家一级舞蹈演员、影视红星,并且结了婚。
经历了十多年的亲近关系,年近六十的张中杰仍然当着舞台监督,仍然特别钟爱他的干女儿,特别乐意做留兰小姐舞蹈演出的舞台监督。
在留兰小姐不可胜数的演出结束后,在他主持的谢幕仪式完毕后,张中杰目送她退下舞台。有一条灯光幽暗的走廊通向后台,主要演员可占据一个专门的房间,以便卸妆更衣什么的。张中杰目送干女儿步入化妆间,那扇玲珑的小门合乎礼仪地轻轻关闭了,留兰小姐一般在里头独自呆上一个小时左右。独自呆着的一个小时,往往也是记者们采访的高峰,他们怀着敬业的精神以及职业的狂热,满后台地追逐留兰小姐,颇有一点鸡飞狗跳的感觉。
在通常情况下,张中杰受留兰小姐的委托,对求见的记者一一筛选。当然,一些小报的记者常常遭到淘汰,他们无缘会见女明星,好像他们的报纸是一家寒碜的手工作坊。张中杰还善于打发在他看来不那么入眼的记者,一些形象欠佳有獐头鼠目之嫌的男女记者,也得不着他的信任,他担心他们的笔杆子是否具备职业道德,从而闹出有损自己干女儿形象的造谣文章。只有那些彬彬有礼举止儒雅的记者,能获得他的好感,准予放行。张中杰守在留兰小姐的门外,一个一个传唤记者们入室,他成为剧场后台管理秩序的“交通民警”。
张中杰认定剧场后台留兰小姐的化妆间就形同闺房一般,于是就很少有人能擅自闯入。尽管后来留兰小姐结了婚,已经丧失了闺女的头衔,但大大小小的记者仍然谨记张中杰的告诫——化妆问乃是女明星的闺房,不能擅入。
但是,有三位人士却可以比较随意地来寻找谢幕后的留兰小姐,他们来到她化妆间门外,只要悄悄与张中杰招呼一下,就可以径直进入,去找留兰。他们三位成为舞台监督张中杰视野里的盲点。
这三位是留兰的丈夫于谋、留兰的演出经纪人李元刚,最后一位,那就是留兰小姐的情人白一帆先生。
现在,节令已是快近清明了。从长江上游时不时飘来云雾与水汽,如此在整座城市构成了晴三天雨四天的潮湿天气。
留兰刚刚对付完一场独舞演出,观众是大学生,她主跳《春江花月夜》。谢幕时,学生会推举两个男生上台献花。恰恰凑巧的是断电了,留兰在黑暗中被献花的某一个男生吻了一下,小伙子那种刚刚发育的软茸茸的胡须,以及偷窃般的接吻颤抖,使留兰感到兴趣,这使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以及当年与某几位少男过于亲密的接触。
剧场后台化妆间,硕大的镜子前坐着孤独的留兰。她脸上的浓妆依旧,头上佩戴的一串串唐代凤珠,晶莹剔透地盘踞在头顶,高处不胜寒的模样。那个男生,有着富于教养的娃娃脸,有着富于胆怯的大胆。总之,喜欢他,没有厌烦的意思。少年维特的烦恼啊,留兰小姐嘴角牵了牵,淡淡笑了。
张中杰轻轻叩了叩门,把留兰小姐的演出经纪人李元刚让了进来。李元刚是一个演出市场的调节大师,现在四十八岁,曾经在一家国营话剧团当剧务,暗地里却拉拢了不少演艺界的明星和大腕,他是一个全民所有制的环境中若明若暗的文艺大媒婆。
他蹑手蹑脚进了化妆间,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像呈送公文似的放到留兰的梳妆台。照片是俗艳的,显然出自翻拍而不是原件,这是一群跳肚皮舞的外国女子,由于身体裸露过多,那掩藏起来的才显得格外珍贵。
“什么意思?”留兰正在除去口红。
李元刚笑笑:“有人想看。有人点这种舞蹈。”
留兰也笑了。她把已经抹下的口红涂到脸的两颊,这马上使她像一个俗气的旧社会农村里的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