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3年第03期
栏目：羊年好看
蒋红在洗澡，黎眉在喝酒。蒋红在天阳公寓自己的家里独自洗澡，黎眉在百合花酒馆和李文、齐建峰一起喝酒。
蒋红的浴室香暖无比，浴缸一侧有用瓷砖砌出的台阶，从台阶拾级而上，就可以走到镶嵌在石台中的冲浪浴缸里。冲浪浴缸灌满水，撒上千花瓣，倒进泡泡粉，再放几粒浴盐。蒋红就泡在这样的氛围里。浴室的灯光昏暗，蒸汽袅袅，飘荡着舒缓的音乐。
黎眉和李文、齐建峰正喝得酒局惨烈。齐建峰开车，不能喝酒，黎眉就激他，说你干一杯我就脱一件衣服。按照黎眉定的规矩，黎眉已经脱得就剩一条内裤了。这表明黎眉没少喝。黎眉是奔着喝醉来的，李文和齐建峰是奔着和黎眉一起寻开心来的。所以黎眉在酒桌上显得气势如虹。齐建峰看着穿短裙的黎眉右脚踏在椅子上，左脚踏在桌面上，高举酒瓶的样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蒋红泡在浴缸里，抽烟，喝冰水，打手机，手机没有人接听，蒋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黎眉看着齐建峰喝酒，就脱外套和T恤。脱完一件还有一件，脱完第二件就只剩胸罩了。酒馆里顿时艳光四射，四周酒客们齐声喝彩。
蒋红从浴室里缓缓走出来，抓了一条浴巾裹在身上。美人出浴，神色慵懒，风情万种。蒋红在昏暗中坐到沙发上，伸手去茶几摸索。她的手触到一个白色药瓶。
黎眉从酒桌上跌下来，齐建峰赶紧放下酒杯去抱她。喝得可真不少，啤酒瓶子在桌子上都站成一片树林了。齐建峰说，走吧，再喝就出事了。李文点头表示同意。
药瓶是空的。药瓶已经吃空了吗？蒋红摇摇瓶子，居然已经吃空了。蒋红起身穿睡衣，拿好家门钥匙。
走廊里漆黑一片，打开灯也是昏黄的，不仅昏黄，而且安静，蒋红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天阳公寓是新楼盘，没什么人人住，所以显得没有人气。身上暖烘烘的蒋红感到一丝阴森之气，黑暗中仿佛有眼睛盯着自己。但蒋红必须得去买药，否则她今天晚上肯定过不去了。所以，蒋红乍着胆子走到电梯前，按下呼唤钮，心里盼着电梯快点上来。
黎眉被李文和齐建峰架出来，说是架，不如说是抬。黎眉脸朝上，几乎光着膀子被抬出来。黎眉就这么吐了，肚子里的啤酒从嘴里喷涌而出，窜起老高，如同喷泉。李文和齐建峰就把这头小母鲸鱼塞进了富康车里。
李文坐在副座上，问齐建峰：“咱们把她带到哪儿去？你不是总倾慕她吗？不如今天就把多年的夙愿实现了吧。”齐建峰还算冷静，说：“咱们送她回家。她今天心里不痛快，咱们不能干落井下石的事情。你要是有火，哥哥给你找地方。”
齐建峰算是个好人。
蒋红住在天阳公寓一号楼的16层。从蒋红家的落地玻璃窗向下望，就是新修的马路，马路对面是“国营延年大药房”，现在药房已经关门了，只留了一扇窗子，窗子旁是一个绿色的灯箱，上面标明：“24小时售药”。
蒋红乘坐的电梯刚到8层就停了。8层没有人入住，这蒋红知道。所以电梯在8楼停住，蒋红有些奇怪。电梯的自动门开启，蒋红看到了黑漆漆的楼道，借着电梯的日光灯光，蒋红可以看到正对面的水泥裸墙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下的大大的“8”。蒋红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8”字泛着红幽幽的光芒。蒋红便小心翼翼走出电梯半步，左看看，没有人，楼道的尽头一片黑暗；右看看，也没有人，楼道的尽头也一片黑暗。蒋红大声问：“有人吗？”
没有人，只有回声。电梯的自动门轰隆隆地要关上，楼道里的光迅速地缩小。蒋红吃了一惊，赶紧转身，赶在电梯门合拢前的一瞬间重新挤回了电梯里面。
电梯轰然下降，在下降的一瞬间，失重的感觉特别强烈。受过惊吓的蒋红觉得一股发霉的凉气沿着自己的脊骨缓缓爬升，毛发都竖了起来。日光灯惨白地照着，蒋红侧头看电梯的四壁，不锈钢上面倒映的那张脸扭曲、苍白、慌乱，一点都不好看。蒋红下意识地裹紧了毛巾睡衣。
“延年大药房”的“24小时售药”窗口。蒋红站在窗口外，用力敲打着窗户。没有反应。窗户里面闪烁着幽幽光芒，肯定有人。蒋红又敲。还是没有反应。
蒋红开始犹豫，沉吟，蒋红在琢磨是否要继续敲下去。当她再次抬起手来，窗子突然打开了。蒋红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窗子里面是一张阴郁的脸，没有嘴和鼻子，只有一双小眼睛。那张脸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蒋红，目光散漫，仿佛是在眺望。其实两个人相距并不远。蒋红定了定神，看清楚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戴了一只大口罩。蒋红心中暗叫古怪，这么晚了还戴口罩。在黑暗中，口罩的颜色和脸的颜色几乎分不清。
“我要安眠药。”蒋红从睡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在窗台上。
脸没有动，险说：“安眠药是处方药。”
蒋红又把一张百元大钞拍过去。
脸的口气变得鄙夷起来。他斜了蒋红一眼，说：“我们是国营药店。”脸拿了第一张钱，转身消失了。
蒋红收起贿赂，无聊地东张西望。大街上十分安静，连路过的汽车都没有。蒋红又踮起脚尖，朝窗户里面张望，蒋红看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自己主持的节目“午夜楼市”。里面的蒋红正眉飞色舞地介绍本市最新的楼盘“天阳公寓”。
蒋红的身份是电视台“午夜楼市”节目主持人。这个节目专门介绍最新的房地产项目，在开发商和想买房的老百姓之中很有影响。不过令蒋红感到奇怪的是，电视里播放的这一期是半年前录制的节目。蒋红仔细端详着，突然画面跳动了一下，这让蒋红看出，播放的实际上是录像带。
想到时间，蒋红不由得着急起来。她是十一点一刻下楼的，而一号楼的电梯是十一点半停。止运营。蒋红希望里边的人动作快点。
就在蒋红出神的时候，一堆东西“啪”地被甩到蒋红面前。脸也突然挡在她和电视之间。蒋红一个激灵。她清点那堆东西：一个白色小纸袋，里面是两片安眠药，一张购药收据，一大把零钱。蒋红没有数这堆零钱，就把它们胡乱往兜里一塞，说声谢谢，扭头就往回跑，去赶电梯。
蒋红觉得马路上没有车，所以跑得很快，脑子里还转着录象的事情。结果这个时候车来了。一辆红色的富康突然按着喇叭冲过来，蒋红本能地站住，汽车几乎是擦着她的衣服掠过。深夜，一个醉眼朦胧的人驾着车高速行驶，眼前突然飘过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齐建峰背后的白毛汗唰地就下来了。
黎眉挣扎着起来。因为吐过，她现在觉得好多了。李文问：“要不要送你上去？”黎眉摇手：“不用。我坐电梯。”李文还要说什么，齐建峰说：“都到楼下了，让她自己上吧。”李文知道，从幼儿园大班就对黎眉剪不断理还乱的齐建峰，是不愿意看到黎眉现在和别人的家。李文只好下车，把黎眉从后座扶出来，把外套给她穿上。T恤是紧身的，穿不上，便和小坤包一起塞在她手里。黎眉冲他们摇摇手，说：“今天没喝爽，下次接着来。”
黎眉的胃很疼，感觉是被腐蚀掉了一块，所以她急着回去。可是电梯呼唤钮怎么也按不亮。黎眉往后退了一步，抬脚冲电梯门踹了一脚。
“这样没有用的。”一个女人幽幽地说。黎眉看到一张标准的美人脸，苍白，木然，不露声色。女人穿了一件睡衣，手插在兜里。
黎眉打量着女人，问：“你是谁啊？你也住这个楼？”
蒋红没有搭理她，径直走到楼道拐弯处，去敲值班员的门。值班员是个中年女人，老大不乐意地开门，念叨：“咱们楼就没几个住户，还不能准时回来，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的，也不注意影响。”蒋红并没有解释，中年女人一直絮絮叨叨，像在说自己的女儿，蒋红不耐烦，瞪着她。女人并没有察觉，动作缓慢，嘴仍然喋喋不休。蒋红低声呵斥她“你他妈废什么话！”女人对蒋红这样的漂亮姑娘张嘴骂人感到意外，抬头看她，这回看到了蒋红的凶相，立刻住了嘴，赶紧打开了电梯。
黎眉跌跌撞撞地走进电梯，扶着电梯的墙壁。蒋红随后走进来，按下16楼的按钮，便站在另一侧，双手背后，眼睛直钩钩盯着黎眉。黎眉有点不好意思，把胸前外套的扣子系了系，没系上。
电梯关门，忽悠一下，快速向上升去。黎眉就觉得自己的胃被一只手向上死命地一拽，疼得叫出声来。她捂着肚子，就蹲在了电梯里。
蒋红问她：“想吐吗？忍着点。”
黎眉本来就是疼，不想吐。可蒋红这么一说，又想吐了。她挣扎着去摸门，结果没有摸到。因为门已经开了。
又是8楼。
蒋红本来是想让电梯关上门，升到16楼再说，可黎眉已经有半个身子爬到门外。蒋红怕自动门关上时伤到黎眉，只好自己走出电梯，后背朝外，弯下腰。她先用黎眉的皮包顶住电梯门，然后往外拖黎眉，想让她在外面吐。
黎眉试图自己站起来，结果她差点碰到蒋红的脸。蒋红那张因为冷而变得毫无血色的脸，没有表情地对着她。
黎眉突然想起来，她说：“你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蒋红吧？”
蒋红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表示认可。
黎眉奇怪地问：“你不是住在一号楼吗？”
蒋红的嘴角又动了一下，仍是似乎表示认可。
黎眉琢磨过味儿来，她想问，难道是我走错楼门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可她还没有开口，蒋红的嘴角就先动了一下，不仅动，而且顺着嘴角流出一丝红色的液体，那股红色在蒋红被日光灯照得雪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抢眼。接着，蒋红整个身体就向黎眉扑倒过来。
黎眉本能地闪开。蒋红就挣扎着向电梯里爬。黎眉看到在蒋红的背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脸用黑色的面罩裹得严严实实。黑影举着尖刀，很卖力地在蒋红的后背上扎着。黎眉想喊，嘴张大了却不能出声。
蒙面人扎了很多刀以后，居然抓住蒋红的头发，把她翻转过来，面朝自己，又用刀向蒋红的肚子、胸膛连连扎去。他做得孔武有力、有条不紊，仿佛不是在进行刺杀，而是在完成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的动作。他每动作一下，蒋红就轻轻地哼一声，完全任人摆布。最后，蒙面人的结束动作是在蒋红漂亮的脖子上横着抹上一刀。
鲜血有流出来的，有喷出来的，黎眉感觉自己的腿上、裙子上、外套上都热腾腾、黏糊糊的。蒙面人似乎已经用完了自己的全部力气，放了手，任凭浑身是血的蒋红爬回电梯里。
大家都进行着片刻的喘息。蒙面人在打量着黎眉，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黎眉想，有什么可考虑的呢？肯定是考虑是否要杀人灭口。黎眉和蒙面人几乎同时动起来，蒙面人站在电梯外举刀，黎眉闪进电梯内，用自己的皮包向蒙面人掷去。
电梯的自动门突然失去顶压，迅速地关上。蒙面人本能地往外撤，但刀子被门一夹，掉进了电梯间。
电梯忽悠悠地向上升去。
黎眉想，这是个梦吧？一般人遇到突发的变故都会这么想。黎眉捡起血泊中的那把刀，真的是刀。黎眉看蜷缩在对面角落里的蒋红，蒋红居然还有力气对她笑笑。
电梯终于升到16楼了。电梯的门打开，蒋红示意黎眉扶她。黎眉去扶她的时候，她死了。死去的蒋红仿佛整个身体都开始收缩，最后在黎眉的怀中缩成了一团，很沉。
黎眉终于叫出声来，声音凄厉刺耳，整个楼里都回荡着黎眉的声音。
黎眉的怀里抱着死去的蒋红，手里还有一把刀。蒋红是在买安眠药回家的电梯里遇到刺杀的，黎眉是在喝醉酒走错楼门的情况下，成为迭起凶案唯一的目击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