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奋是第一个向我们的城市报捷的。
亢奋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就钓到一条大鱼,这条大鱼简直就是喝金水长大的,上了亢奋的餐桌之后他觉得闻一下身上就能放出金水来。他频频向那个人敬酒。那一会儿,他不是渔翁,不是食客,他是千年龙门,看着那条金色的大鲤鱼排巨浪,踏险滩,越天堑,劈荆棘,一跳一跃就扑到他的怀里。亢奋看着自己的怀抱骨瘦肉薄却有举重若轻之感,在44次特快列车上他大口大口地吞食驴肉,肠胃里能装下一匹活驴,那时候他的胸膛挺得像八达岭长城。
在北京的一个星期里,亢奋只在驻京办事处住了一个晚上,压根儿就没提此行的神圣使命,火热的激情使他像一个古战场上争头功的先锋。他甚至连留京的几个同学家里也没去串门。他天天拎着包在亚运村、北京饭店等等几个知名处出出进进,他不知道在这些地方会碰到谁,但是他相信能碰到谁。他的好朋友花新仁说,机缘永远在你想去的地方出现。结果他就在第四天碰上了大富翁、大金鱼、大机缘。
亢奋碰上的这个人叫步岛,是一家皮革贸易公司的项目经理,公司准备在资源地区上一条生产线,机械设备由公司负责提供,项目正式上马之后,公司再拿出三千万元作为启动基金。亢奋一下子就抱住了步岛经理,硬拖着人家进了北京饭店。步岛面露难色,他说,这……这……他说:“这么多人争这个项目,叫人实在为难。”步岛经理朝四处望望,亢奋果然看到随着手指涌上来几个人。那几个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夹着不同的皮包,他们不理会亢奋只围住步岛,他们争争吵吵各使方略,其中有一人甚至说我在单位是立了军令状的,空手回去口水也能淹死我。亢奋看着听着急着,忽然,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双手作拜托状赔着笑脸,说:“我和步岛先生说五分钟的话,请各位成全。”说完他把步岛劫出重围,他强压着激动说,“我们那里是革命老区,我们的城市需要扶持需要加大投资力度,我们还是小弟弟,希望老大哥领几步。这些咱都不说了,这些道理步经理比我懂,我再说一句。”亢奋说:“你先从我的卡上划走一万,事成之后另有表示。”
在去银行提款和到邮局发电传的路上,步岛先生的一句话使亢奋倍增为我们这个城市人的骄傲。步岛先生说:“亢奋先生,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民心的纯朴,你的真诚验证了友谊是生意之母的真理。”
步岛先生被亢奋的真诚感动着。从表面上看,他一定被我们城市的亢奋感动了,答应把项目立在我们的城市,并答应资金收回后,以后的利润按比例四六分成,我们的城市拿六,投资方拿四。这样的许诺又反过来感动了亢奋,结果两个互为感动的人紧紧地握手,还有拥抱的意思,只是照顾到国情和一般观者的承受能力,他们才没有拥抱。后来步岛先生提出一条建设性的意见,说基建这一块必须由受益方也就是我们的城市承担。我们的城市承担了基建;承担了外部环境;承担了与项目有关的硬件,即我们的城市把金钩银箍笼扎好,然后静候着凤凰在里边下蛋育雏,静候着红利如潮财源广进。我们的城市差不多等于拥有了自己的印钞厂,等于吃黄豆下金蛋,这样的建设性意见如果不能采纳的话,我们的城市也太没文化了,我们就是傻到吃屎的程度,也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坐失良机,于是亢奋即刻代表我们的城市,对步岛先生的建议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和认同。“当然当然,”亢奋说,“我们当然要先植梧桐树,再引金凤凰。”
亢奋说:“步岛先生您稍坐,我马上就挂长途!”
亢奋把电话打到我们城市的神经中枢,他说:“三千万呐,三千万呐!对对,加工设备都是人家提供,那三千万是人家前期投入的启动基金。就是说,我们只要把口袋撑开,人家就会“哗哗”地往口袋里倒银子,但是我们必须先把口袋亮出来!对对,就这么简单。信息时代的大敌就是复杂。我们之所以没有沿海城市飞得快,就是因为我们太复杂。好,我们今天下午就动身,我保证把步岛先生请回去!
亢奋放下电话脸色更加红亮,亢奋脸色红亮是因为他在最后听到我们的城市首脑要给他庆功。首脑说,亢奋同志,事成之后我们要给你庆功,我们的城市要用你的名字新建一条马路。亢奋想着我们的城市很快就出现一条亢奋大街,然后他又招待步岛先生吃了一次饭,乘坐41次特快向我们的城市搬师。
亢奋是第一个寻到金库的人;
亢奋是第一个向我们的城市报捷的人;
亢奋是第一个带着项目返回的人;
亢奋也是第一个受到我们的城市隆重欢迎的人。
亢奋的双脚刚在站台上立住,就被迎接的代表们包围住了。代表们的热情膨胀着车站的嘈杂,给人以眩晕的错觉,这使被亢奋搀扶下来的步岛先生在脸上浸出汗珠。他说:“中原古地,礼仪之源,果然名不虚传!”伸出一只由于激动而发凉的手,由一双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小手握来握去,后来他脸上浮出苦笑,急于寻机会替换受累的右手,忽然发现左手也被人抓住了——那人想用替他提包的方式表示热情,他不让,结果他的左手便和那人的右手纠缠到一起。这时,他听到亢奋说:
“步岛先生,这是前站人马,后边还有我们城市的首脑,他们也亲自来接你了。”
亢奋说的前站人马,其成分是:旅游局、工商局、土地局、开发办、经协办、项目资源办、经贸委、计划委,由一名办公室主任带队。这位办公室主任一直是亢奋的顶头上司,他这次带队接站,虽然目标是贵宾步岛先生,但亢奋与步岛先生形影不离,这就等于给亢奋提了格,面子算是很大的了,尽管他与下属亢奋握手只是象征性地轻轻一碰。亢奋正处在亢奋之中,他倒没怎么理会主任的表情,他的注意力正被下一个环节吸引着,他知道我们的城市首脑正在车站小会客室里等着,他差不多与主任齐着肩把步岛先生引到会客室。
步岛先生又一次受到热烈欢迎和诚挚的问候,其火热胜过站台序曲数倍,连我们城市的功臣亢奋也在其中。有一位主要头脑和亢奋握手的时候,还腾出一只手来拍着他的肩膀。这是赞许的表示,还含有亲切的意思,不在礼仪,胜似礼仪。后来这个细节被细心的办公室主任捕捉到了,他想另为亢奋选择一把沙发,结果亢奋坐在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他敏捷地闪开了。这在先前是不可能的。
首先由亢奋汇报在北京迎到步岛先生及项目的全过程,全会客室的首脑们都对步岛先生投去感激的目光,步岛先生想做些补充的时候,我们的城市首脑立刻善良炽热地拦住了他,说:“步岛先生千里迢迢,一路颠簸,一定精困体乏,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说客气话呢,我们应该到宾馆为步岛先生接风洗尘。步岛先生是带着项目扶持我们的,我们的表示不应该停留在口头上。我们欢迎并护送步岛先生到宾馆休息!”
首脑一说:“步岛先生,请上车!”
首脑二说:“步岛先生,你请!”
当夜,步岛先生在宾馆下榻,我们城市的电视台做了详细报道。画面上亢奋站在步岛先生的身边,首脑们向步岛先生敬酒,接着就和亢奋碰杯。这个镜头一下子被亢奋的好友花新仁抢到眼睛里,他抓起电话打到亢奋的家里。亢奋的妻子说:“他平时没多大酒量呀。”
亢奋的妻子后来又把电话打到花新仁家里,她说:“老花,亢奋没用北京话答谢,你注意到了吗?”
花新仁说:“当然,亢奋是从我们的城市走出去的!”
那个晚上,全城的市民都暂停了其他频道,这也是我们的城市人心齐、目标明、盼富强、血沸腾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