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朋先没了媳妇,后来又没了头发,顶着光光的脑袋,显得霸气十足。他不止一次对我们说,打青霉素之前一定要做皮试。我们牢记于心,并严格遵守这条规矩。在这件事上,我们最听秃朋的话。被青霉素夺走媳妇后,秃朋性情大变,越发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一块石头。他打人打得越来越凶,粉笔的消耗量日益增大。到我升入四年级的时候,秃朋独特的教学风格已进入成熟阶段。每次被秃朋打完,回到家被娘发现,她总会摇摇头说,你们朋老师该再娶个媳妇了。我说,对,那样他就光顾着打媳妇,顾不上打我们了。
在打人这方面,只有疯二狗能和秃朋相提并论。秃朋善用暗器,疯二狗精于拳脚。后者住在胡同南头,是我的忘年之交。每天早起,疯二狗立于家门口的大柳树下,先扎马步,半小时后,练一趟南拳北腿。我出门上学,站在胡同北头,遥望南头树下生龙活虎的疯二狗,敬佩之情了然于胸。他的动作和武打片里的动作别无二致,是正宗的武术。他每打一拳,每踢一脚,都大喊一声,嗨!练完拳脚,疯二狗还要练一趟棍。他的棍子很长,刷着白漆,舞起来恍如一团白光。等白光隐去,但见疯二狗拄棍而立,真如英雄般豪迈。
上面所说的,是疯二狗刚从石家庄回到村里的样子。都说他是因为发了疯,才被拖拉机厂开除的。但在我看来,他一点也不疯,神志比一般人还清醒。他们又说,他发起疯来很可怕,把拖拉机厂的车间砸了个稀巴烂。疯二狗是接他爹的班,才去拖拉机厂上班的。他发了疯,拖拉机厂不再要他,他爹只好让他妹妹取而代之。回家之后,疯二狗醉心武学,不理农事,他爹也无可奈何。
一天,我和小亮去放牛,遇见了回村不久的疯二狗。他在地里散步。他对我们非常客气,大讲城市里的奇闻趣事。作为回报,我们请他吃野果子。那种野果子,我们叫洋茄子,成熟后是紫色的小珠子。疯二狗矜持地说,不吃。我说,吃吧,很甜的。我撸了一把,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他笑着说,好吃也不吃,吃了嘴里都是紫的。我们只好自顾自地吃起来。为了保持嘴巴的干净,疯二狗拒绝了我们的洋茄子。但我们的好意,他心领神会,一高兴,就又练了一趟拳。
小亮对疯二狗心存忌惮,话很少,目光也是怯生生的。我可不在乎疯二狗是不是疯子。我说,你教我练武吧!疯二狗说,真想学?我说,真想啊。他说,你有什么特长?我说,会爬树。他说,那你爬一个让我看看。附近就有一棵老杨树,长得参天入云。我们来到树下,疯二狗说,爬吧。这棵树我早就爬过,胸有成竹。我脱了鞋,玩命一跳,抓住一根矮枝,攀援而上。我在树上向下面喊,爬到哪里?疯二狗说,最上面。我就往最上面爬。平常我只爬到树的中部,现在要我爬到最上面,确实是一种挑战。我一鼓作气,终于爬到了树顶。风一吹,摇摇晃晃,真担心会掉下去。我狠狠抓住树枝,往下看,视线被茂密的树枝挡住,看不到疯二狗和小亮。想必他们也看不到我。我大喊,我爬到树顶了!下面传来小亮的叫声,你快下来吧!接着是疯二狗满意的笑声。
我从来没爬这么高过,极目远眺,能看到学校,还有更远处的村庄。下树比上树费劲儿,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好在我瘦,身体轻,随便一根树枝就能承受我的重量。有惊无险,我回到地面。疯二狗和小亮坐在树荫里,懒洋洋地乘凉。我说,怎么样?小亮说,你爬得太高了,会摔死的。疯二狗说,还算可以。我说,那你快教我武术吧。他说,你先扎马步。他做了个示范动作。我学着他的样子,扎起了马步,不一会儿腿就酸了。疯二狗说,扎到太阳下山。他一晃一晃地走了。
小亮坐在树下,蔫头耷脑。我兴致勃勃地扎着马步,摇摇晃晃。太阳老高,离下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蹲在地上。小亮说,你练不成的。我说,咱俩一块儿练吧。小亮说,我不想练这个。我说,那你想练什么?小亮说,我想练暗器。原来秃朋才是小亮的偶像。他说,别看疯二狗会打拳,其实都是花架子,要论实战,还得数暗器。他捡起一块土坷垃,朝牛打去,还挺准的,击中了牛屁股。我说,行啊,小亮,你一直在偷偷练暗器?他说,我扔过的土坷垃,比秃朋扔过的粉笔还多。
小亮藐视疯二狗的武艺,我可不答应。我们争辩起来。说了两句,我就处于下风。毕竟我们没见过疯二狗打过任何人,他的武艺好像仅限于和自己较劲。但我坚信,总有一天疯二狗会出手的,那肯定不同凡响。而且疯二狗早已在遥远的大都市创造了辉煌的战绩,砸烂了拖拉机厂的车间。可惜这只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目睹。最后我和小亮打了一架,他代表秃朋,我代表疯二狗。结果是我赢了。小亮打不过我,他没我劲儿大。
吃了败仗的小亮,怀恨在心。星期一的早上,他见人就说,东子拜疯二狗为师了,要学武术。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都扑哧一笑。小瘸子冲我喊,东子,你真的拜疯二狗为师了?我说,是啊。小瘸子说,你向他磕头了?我说,磕头倒没有。他说,那就不算真正拜师。我说,反正疯二狗已经答应教我武术了。他说,疯二狗是会两下子,只是我们都没见过。我说,明天早起,你们来找我,看疯二狗练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