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01期
栏目:实力
今天,我的脑袋被秃朋砸起了一个大包。如果像往常一样,秃朋还是用粉笔砸我,情况就不会这么糟。今天秃朋的粉笔不富裕。上课之前,他发现讲桌上的粉笔仅剩一支,就让小亮去拿一盒,过了半天小亮才回来,说找不到梅老师。我们都知道,粉笔放在实验室的大柜子里,钥匙在梅老师的手里,找不到梅老师,就意味着拿不到粉笔。秃朋只好用唯一的一支粉笔上课。当他想砸我的时候,粉笔只剩半截。他有些舍不得。依照他的习惯,砸出去的粉笔是不会再捡回来的。于是他选择了黑板擦。
秃朋砸人的技术是一流的。全校四个老师,就数他砸得准。姐姐曾对我说过,四年前,秃朋的粉笔扔得并不好,经常失手,打错目标。那时姐姐上四年级,秃朋初为人师,几乎每个学生都被他错误地砸中过。四年之后,我升入四年级,秃朋依然是老师。经过四年的磨砺,秃朋扔粉笔的技术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他面对黑板写字,后面有风吹草动,头也不回,反手将粉笔打出,百发百中。
不知道秃朋是不是第一次用黑板擦砸人,准头依然十足,只是力度偏大。秃朋拿起黑板擦的那一瞬间,肯定考虑过该用多大的力气。和粉笔相比,黑板擦无异于庞然大物,所需要的力气,应该在扔粉笔的基础上增加十倍。黑板擦撞在我的脑门上,声音响亮。我眼冒金星,一阵眩晕。秃朋说,捡回来!我连忙低头寻找,眼前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同桌小亮帮我捡起黑板擦,交给我。这个黑板擦是为我而来,理应由我送回。我踉跄几步,把黑板擦放到讲桌上,只听秃朋语重心长地说,好好上课!
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什么课都上不好,但还老老实实地坐着。如果秃朋再砸我一下,我可吃不消。下课后玩追人,小亮告诉我不要跑得太厉害。他说,你一跑,风一吹,大包就会变成大瘤子。如果一个人脑袋里长了大瘤子,肯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坐在柴禾垛上,看他们玩。因为我的缺席,小亮成了跑得最快的人,谁也追不上他。我揉了揉大包,挺疼的。刚刚挨砸的那一刻,我真想哭啊,还好一咬牙忍住了。从来没人被秃朋砸哭过,我不能当第一个。遗憾的是,我没笑。很多人被击中后,都会嘿嘿地笑一声,好像很爽的样子。下次我一定要笑。
第二天,娘让我戴着帽子去上学。我不愿意,又不是冬天,戴帽子会让人笑话的。娘说,笑话就笑话吧,至少砸上咱不疼。我戴着一顶鸭舌帽出门,打算走到学校就摘下来。路上碰到小亮,见他也戴了一顶帽子。我们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谁。班里的人都戴着帽子。大家都害怕秃朋的黑板擦。小亮火速找到了梅老师,拿到一盒粉笔。就怕秃朋从此放弃粉笔,改用黑板擦。长年累月地使用一样工具,都会腻的,谁不想换个花样?
秃朋来上课,发现教室里成了帽子的海洋。一开始,他并没觉得蹊跷。直到小瘸子又犯了走神的毛病,他一粉笔打过去,小瘸子的帽子上升起一股白烟,他才明白,原来看似普通的鸭舌帽,竟然起着安全帽的作用。更明显的是,小瘸子的同桌傻强戴着他爸爸的头盔,亮闪闪的,很是招摇。村里的唯一一辆摩托车,就是傻强的爸爸的,他所戴的,也是村里唯一的一顶头盔。这头盔让我们戴帽子的意图大白于天下。秃朋恍然大悟后一声长叹,说,自古严师出高徒,没想到你们连小小的粉笔都承受不住。秃朋又说,放心吧,从此以后老师不用粉笔砸你们了。
秃朋说话算话,从那天开始,他毅然告别了扔粉笔的生涯。我们也就用不着戴帽子来上学了。上课的时候,秃朋发现有人不守规矩,就凭空一指,并投以犀利的眼神,同样起到了震慑的作用。有很多次,秃朋的手已经抓起了粉笔头,迟疑一下,无奈地放下,再凭空一指。他指得也非常准,我们能明确地感觉到,他的目标是谁。被指的人吓得缩起脖子,笑也不敢笑。秃朋仿佛具备了隔空点穴的本领,仅凭内力,杀人于无形。这是高手的至高境界,别的老师难以企及。
两年前,我们叫他朋老师,现在都叫他秃朋,而很少提及他的本名——张志朋。张是村里的大姓,四个老师都姓张,不能一并称作张老师,我们就以名代姓,加以区分。比如朋老师叫张志朋,梅老师叫张雪梅。每个老师负责一个年级,秃朋教四年级。村里的学校就到四年级,如果你还想上五年级、六年级,以至初中毕业,就得去乡里的学校了。
这一年,秃朋三十岁,媳妇死掉两年整。他的头发就是在这两年中掉光的。秃朋的媳妇是镇医院的护士,牺牲在工作岗位上。事情是这样的:秃朋的媳妇得了感冒,自己给自己扎了一针青霉素,事先没有做皮试,没想到严重过敏。因为这针青霉素是偷偷扎的,不好意思对别人讲,就休克过去了。当时她正值夜班,躺在药房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秃朋把满身红包的媳妇拉回了家。后来有人告诉他,你该去讨个说法。他就去讨说法,医院里没人理他。就这样,去了几次,他就不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