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满周岁那一年,妈妈把我生在阁外街一条小巷子里的土炕上。
姥姥从五台山旮旯旯里的那个小山村来太原伺候妈妈坐月子。
后半夜,睡得好好的姥姥突然坐起来,啪啪啪地隔着被子拍起了大腿。她高高地扬起胳膊,使劲地拍下去,拍几下,就没头没脑地叫骂。姥姥拉着长长的五台调的唱腔说,唉—唉,后悔煞了后悔煞了,古城里厚厚沉沉的人家不寻,寻下这么个穷走工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叫骂一气后,又啪啪啪地拍巴掌,这拍巴掌的声音比拍被子底下腿的声音要响亮得多。姥姥拍着巴掌叫骂,把你个穷走工的,把你个葬了良心的灰小子,你把俺花儿也似的闺女骗得来却不管俺儿了,啊哈哈,谁给俺儿生儿育女呀,俺的命咋就这般苦呀啊啊。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在睡觉,姥姥制造出来的这些声音就有了惊天动地的威力。爸爸被姥姥这阵势吓住了,不敢吭气,装睡。妈妈把乳头塞进我嘴里,悄悄地流泪。
后来我沉不住气了,听到姥姥制造出来的那种声音就扯破嗓子嚎哭,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也吸不出多少充饥的食物来,奶水都从妈妈的眼睛里流了。我的参与让姥姥更得势了,白天也坐在地上拍大腿拍巴掌地叫骂,骂着骂着就没气了,头一歪腿一蹬,嘴角吐着白沫子翻了白眼。爸爸和妈妈就窝腿掐鼻子捋胸口地一阵紧忙乎。姥姥醒来还接着闹,爸爸说不能过就离了吧,妈妈就哭,姥姥就骂妈妈没出息,姥姥说,一个穷走工的,有甚好,说好给俺儿娶媳妇,两年了没见媳妇的影儿,明明是要绝老娘的后哩么,灰妮子,你不要嫂嫂老娘我还想要孙子哩。
姥姥把爸爸妈妈逼到法院去了。法院说我不够一周岁,不能离婚。爸爸妈妈就又相跟着回来。姥姥做不了政府的主,摔摔打打地回五台老家去了。妈妈高兴地抱住我又亲又咬,说我救了她救了这个家,就给我取名叫挽家。
一年以后,姥姥又来了,催问离婚的事。妈妈说过得挺好,不离了。姥姥就又坐在地上拍大腿拍巴掌,翻白眼吐白沫,把爸爸妈妈又逼到法院去了。妈妈这次不是很怕,她知道,肚子里又有一个小人儿能救她,她还能跟着爸爸回来。妈妈甚至都为小人儿取好了名字,叫二挽。可是,法院那个法官却说妈妈肚子里没有小人。妈妈抱着我恋恋不舍地跟姥姥走了。爸爸无奈,卷起铺盖卷也走了。
妈妈抱着我住到大二府巷二号院,等姥姥给选个能换回二妗的好人家。
姥姥是个寡妇,姥爷早年逃反时死在外面了。姥姥守着大舅二舅妈妈三个儿女过日子,大舅十几岁就跟着八路军跑了,到现在没有音信。二舅有疯病,二舅的疯病时好时坏,快30岁了娶不上媳妇。姥姥原打算妈妈出嫁时多要些彩礼,给二舅换个媳妇。爸爸喜欢妈妈,很爽快地答应了姥姥的要求。可是,我都来了,二舅也没有娶上媳妇,爸爸没有钱。姥姥就把我们拆开,逼迫妈妈给二舅换媳妇。
好人家还没有消息,弟弟来了。不知道他是咋来的,那个法官肯定地说妈妈肚子里没有小人,妈妈才没有理由拒绝姥姥。妈妈恨这个不懂人情世理的小人儿,该来的时候躲躲藏藏的,不该来的时候却来了。她想把他摁在尿盆里,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又想再看他一眼,就在再看了那个小人儿一眼的时候,妈妈真的不知道自己咋了,她紧紧地把那个小人儿搂在了怀里。我们靠妈妈踏缝纫机给人做衣服维持生活,因为有了弟弟,妈妈的缝纫机常常踏到深夜。
奶奶看我们来了,奶奶说妈妈要是愿意回去,爸爸就来接我们,奶奶抱着二挽亲吻着说真像他爸。妈妈在奶奶怀里哭了。
姥姥也来信了,姥姥的信上说她给妈妈选下好人家了,二舅就要来太原接我们了。妈妈跟我说,管他甚的好人家,我们等爸爸。就在我们盼着爸爸来接的时侯,奶奶唉声叹气地来了。奶奶说,后妈她爸领着后妈住下不走了,撵也撵不走。
妈妈病了。一天不如一天,起不来了。
妈妈躺在火车的长座椅上,紧紧地攥住我和弟弟的手,不说一句话,只是闭着眼睛流泪。直到火车在它的终点站停车时,那猛地一声震动,妈妈才睁开了泪眼,死死地盯住车窗外灰蒙蒙的老天,再也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