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4年第03期
栏目:小说世界
火车走到蒋村,没有它走的路了,我们只好自己走。
大人们都去扶妈妈,二舅不让,除了我和弟弟,谁也不准靠近妈妈。妈妈像一团没有骨头的瘦肉,被二舅堆在一头瘦瘦的灰毛驴驴背上。二舅一只手托住妈妈,一只手撩起缰绳塞到妈妈手上说,妹子,坐稳了,兜紧缰绳。妈妈垂着头不说话,缰绳松松垮垮地搭在驴脖子下,二舅刚要松手,妈妈就往下出溜。大人们捺不住,又都上手帮扶,二舅急了,朝人们吼喊一声,自己蹦上驴背把妈妈搂住。
我们上路了。没有人管我和弟弟,都转圈护定了驼着妈妈和二舅的瘦驴。我拉着弟弟的手,一声不吭地跟在驴后头。蒋村是定襄县的边儿,再往前就是五台县的河边村,穿过河边村就是滔滔的滹沱河了,听大人们说,姥姥家住在滹沱河的那一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路真的好长好长哟,弯弯曲曲地绕着高高的大山走,总也走不到头。看看山顶上那一小片天,我想,大人们肯定是找不见回家的路了。
我们不停地走着,
走丢了太阳;
走丢了天;
走丢了地。
疲乏的脚,踏踩着别人的梦,跌跌撞撞地走进黑黑的山的影子里,掉进姥姥家那个藏在山脚旮旯旯里的小村子。窄窄的街巷两边,全是黑黢黢的门洞,黑黢黢的门洞里有黑影冲我们探头探脑,怪怪的,有些怕。有个门洞里的黑影冲着二舅说二狗,接回你妹子来了?二舅在驴背上使劲地搂搂妈妈说,噢,俺娘说了,叫妹子给俺换个媳妇。门洞里的黑影就都走到街上来,哈哈地笑着逗二舅,二舅就嘿嘿地傻笑。妈妈不说话,只是把低垂得很低的头随着驴背的颠簸不断地点着。
灰毛驴驴把我们引进路尽头的圈圈儿里,一个破败的小院。
二舅把妈妈抱进点着油灯的小屋,放到炕上。妈妈死死地盯住屋顶一根根黑黑的木头棒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姥姥端着油灯跪上来看妈妈,说不用老盯着,掉不下来。妈妈不做声,依旧死死地盯住那些黑棒棒,一动不动。姥姥用手摸摸妈妈的嘴,又摸摸胸脯子,猛地吸一口长气,一边使劲地摇晃,一边叫着妈妈的名字。妈妈不理她,死死盯住屋顶的黑棒棒。姥姥说完了完了,早就断气了。二舅听说,就大叫大嚷地嚎哭起来,说妹妹死了谁给换媳妇呀。姥姥就骂他说嚎死了,你妹子是走得累了,想睡觉了。二舅就嘿嘿地笑笑不再闹,姥姥用手抹抹妈妈的脸,妈妈就闭上眼睡去了。
月亮升起来。夜,很深了。村子里静静的,静得怕人。姥姥在枣树下的条石板上燃了几柱香,拉我和弟弟同她一起跪在当院,求月亮爷爷保佑妈妈醒来。香越燃越短,变成烟去寻找月亮。一阵微风吹来,月亮受不住枣圪针的刺痒,在树梢上摇摆。树上掉下几片叶子,几粒青枣,打在姥姥身上,打在树上拴着的灰毛驴驴背上。我和弟弟守不住,睡了。姥姥还在喃喃。
大人们都说妈妈死了。我不信,我告诉弟弟,大人们都在胡说,妈妈是太累了,是睡着了,总要醒来的。他们把妈妈装到一只大木头匣子里,抬到玉米地的一个坑里,埋了。我和弟弟都不哭,二舅打了我们每人一巴掌,弟弟就尖声地嚎哭起来。我使劲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悄悄告诉弟弟,等月亮再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也像姥姥那样,在条石板上燃上一炷香,跪在月光下,求月亮爷爷唤醒妈妈。
那晚,我5岁,弟弟3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