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4年第10期
栏目:小说
“狗日的,这次算是撞了狗屎运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沟门口等奎叔,每过片刻,他们就站起来举目向沟外瞅瞅,他们只能见到沉稳陡峭的高大崖面,崖面下细细的小道,那里没有任何声响传来,也没有任何别的影踪,甚至连一只飞过的鸟都没有。但他们知道奎叔马上就会来到他们的沟壑里,因为奎叔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让人传了话,告诉了他们那个天大的好消息。下午他们什么都没干,只是焦虑地在沟门口等奎叔,他们无比振奋,王大虎甚至为他们如此兴奋感到害羞。终于,奎叔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高大的崖面下,奎叔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清嗓子,并非常有力地将痰吐到路边的田地里,吐痰的声音在对面崖面上引起阵阵回音,奎叔脚下还传出鞋后跟擦地发出的有规律的沙沙声,这沙沙声刮擦得他们的心脏奇痒无比,大虎二虎三虎纷纷激动地叫奎叔:
“奎叔!”
“奎叔!”
“奎叔!”
奎叔慢慢绕过土崖,走到沟前的小路,最后上了沟门前的小坡,他们喜气洋洋地迎着了奎叔,脚趾溃烂的爷爷王荣也一步一拖地走过来,眉开眼笑地朝着奎叔频频点头。片刻之后,奎叔已经坐在他们的泥抹小屋前,抽上了王龙的劣质烟,在烟雾中眯起眼——奎叔这样眯眼说话,在大虎看来更有派头。
奎叔在省城的奇遇简直不可思议,他们张大嘴巴听完一遍,明白了事情的来历。但他们依然期待奎叔说,奎叔就颠来倒去说个没完。天已经黑了,他们一起吃饭,吃饭时他们继续听奎叔说。最后奎叔已经再也无法讲起事情的经过,因为实在已经说了太多。于是开始说他居住的那个小旅馆的主人,主人名字叫三毛,是干黑社会的。旅馆里各路人都有:“日他妈,那些人天天在那里赌博,一晚上一晚上地赌,像是一个地下赌馆。”他们为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而惊讶。但不知怎么,因为王龙问了句什么,奎叔再次讲起那个奇遇,而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地重听了一遍。
“呀!这饭钱咋办的?”王龙猛然想起这个细节。因为奎叔总共只带了王龙提供的八百元钱,而奎叔在省城就待了八天。
“饭钱,饭钱你能掏起?几千块钱呢!但咱也不能丢人呀,我正假装摸口袋(他们大笑),被律师同学拦住了——人家知道咱几斤几两——说,你干球甚,哪能轮上你掏钱,在省城地盘上,一分钱也不能让你出!咱就等着这句话,人家不说这句话,就是把咱四个口袋都掏空,也拿不出一百块钱(他们为此笑得几乎要窒息)……人家的话题咱一个农民插不进去,况且还要赶火车(他们又笑),我就先走了,剩下的,就让律师应付去吧……”
“你准备让大虎啥时去?”奎叔问。
“能行的话,过两天就去,咱趁热打铁赶紧去。”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大虎去华北日报社当记者的消息居然已经被远远地传开,而且村民也知道了奇遇的细节。那是奎叔在不同人的炕头上自豪地述说的,甚至包括王龙外村的亲戚都知道了这个喜讯,因为不断有人来到这个沟壑。从一大早起,大虎就惊讶地发现,不断有各种交通工具闪过那个土崖,来到他们的沟壑。有时是四轮,有时是三轮,有时是摩托车,有时是自行车。王龙带领全家不断去做这业务生疏的迎接宾客的工作,内心抑制着狂喜。而且,还有从邻村走来的人——那是大虎的两个老姑,她们已经多年没见,大虎已经完全忘了他还有两个老姑。她们的小脚在沟壑小路一寸多厚的粉尘中走,尘土像水一样漫进她们粽子般小小的鞋子。他们全家早就听说有“两个老太太”马上就来了,那是不同的来人预先在路上遇见了走在沟壑中的她们。于是他们全家早早就站在沟门口迎接着,她们小小的身影终于闪过高大的崖面,她们互相说着话,在沟门前拓宽的土路上仔细地走着。大虎二虎三虎高高地叫着:“老姑。”她们的脖子不时地左右晃一下——那是患了帕金森。“好呀哩,小伙子都这么大了!”个子高一点的老姑摸着大虎的肩膀,仔细而喜悦地看着大虎,一边微微地晃着头。
十多个自认为跟王龙关系不错的村民也提着用手绢包着的十颗鸡蛋,陆陆续续来到沟里。他们客气地零零散散地站着,不愿意坐在为数不多的凳子上。在王龙和他的儿子们因为一拨亲戚的到来,无暇顾及他们的某些时刻,他们在院子旁边找到落脚处,互相打趣,开粗鲁的玩笑,很响地往柿子树下吐着痰,不时地将目光投放在幸运的大虎身上。王龙的屠夫挚友林忠也来了,他自豪而霸气地坐在屋门前的缺腿凳子上,就像那是他法定的座位,他挥手叫大虎,郑重其事地教训大虎:“等你去了报社,好好整整这些狗日的村支书,好我的娃,别给这些孙子留情,看看他是怎样欺负你们全家的!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想尽办法要撕毁合同,要收回你们承包的沟!”桂龙媳妇来来回回激动地跟不同的人说话,用她那有点沙哑的嗓音讲述几年前她的梦:“所以我早就料到这么一天……你想想,我梦见,大中午的,王龙和叶好正拉着棺材在上坡,棺材,那就是当官和发财……这不,准准的。”
刚来的人瞅来瞅去,掩饰不住惊讶的表情:
“这沟里其实还不赖,像是个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