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得讲良心!”这句话老秦可一点儿也不陌生。老秦没读过书,掌握的词汇很有限,一辈子在为数不多的那些简单语句中打转,“做人得讲良心”这句话,是他使用频率最高,也最津津乐道的语句之一。
喜欢拿“良心”说事的,不是受委屈而无力反击,就是对现状不满却又无奈,总之是处于弱势一方。强势者如果占理,直接就化身正义之神,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无地藏身,才不跟你啰嗦你是否有良心,良心是否被狗吃了。老秦家没有家谱,不知道在秦庄住了多少代,但老秦知道,自开天辟地以来,秦家的祖宗里就没出过有钱有势的。老秦他爹告诉他,没钱没势的人要活得安稳,就得学会服软、示弱、不惹事。比如兔子,要想活得久,就不能不切实际地装豺狼。老秦觉得他爹说得对。等他当爹后,他又把这个祖训传给了儿子们,并且又加以引申。
“就说打架吧,你被别人打坏了,你得受疼,你打坏了别人,你得花钱给人治病,有那钱割二斤肉吃多好。”
两个好孩子恭听教诲,果然学得温良恭俭让,从小到大从来没扒过豁子,最多跟人斗斗嘴相互推搡几下,就算真打架,也只拣比自己更窝囊的人下手。他们哥儿俩这辈子就打过一场具有高度观赏性的架,不光大动拳脚,连刀子都用上了,而这场架,就发生在他们兄弟之间。这是老秦始料不及的。
很多人认为怕事是因为胆小。其实老秦胆子并不小,宰猪屠牛,背死人迁尸骨,去传说中鬼怪出没的偏僻处放羊打草,走夜路翻山越岭去看戏,统统不在话下。他老伴楚秀梅,就是他在漆黑的山岭上认识的。那天傍晚楚秀梅从姥娘家回村,眼看天色渐晚,为了抄近路,就像山羊一样顺着荒坡乱走,结果一失足跌进了陡峭的山沟。老秦看完戏回来,刚好也抄近路从这儿走,听到山沟里有哼哼声,以为是谁家的羊摔进去了,爬到沟下去察看,就这样救了楚秀梅。他把楚秀梅背回她家,第二天楚家就派人来秦庄打听他的为人,第三天请媒人上门说亲。等楚秀梅腿伤养好后,他们就把婚事给办了。结婚之后,老秦依旧喜欢翻山越岭去看夜戏。
时间一久,楚秀梅很厌烦,抢白说:“我看你看戏是假,想再碰上个女的才是真心。”
老秦说:“碰上一个就够倒霉了,要再遇到,我直接捡块石头砸上去。”
楚秀梅在老秦肩膀上狠狠一拧:“我怎么让你倒霉了?”
“又拧了又拧了!”老秦摸着火辣辣的肩膀大翻白眼,“我撞上了个蝎子精,还不倒霉?”
老秦不怕鬼,因为老秦心里没鬼。但是老秦怕事,因为老秦惹不起事。一个人心里如果不藏几只鬼,日子可真不太好混,所以老秦在村里的地位一直不高,谁家有事需要帮忙才想起他,如果没事,就当他是空气。对,他就是空气,虽然有用,却被大家视若无物。没有人会铭记空气的恩情,反而会在需要的时候肆意污染伤害。每当这时,老秦最犀利的反抗,就是在寒心之中撂出那句话:
“做人要讲良心!”
就如爱斯基摩人不会怕冷,寒心的次数多了,老秦也就习惯了,遭遇不公时,说这句话的语气渐渐平和,而不复气急败坏、慷慨激昂。不管蒙受什么样的委屈,内心有多不满,他都能做到不温不火,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他的两个儿子把他和老伴赶出家门时,他看上去也依旧如此平静。
“他们都没良心了,良心叫狗吃了,你还有啥法儿?”他用架子车拉着气得只剩一口气的楚秀梅去村诊所救治,在路上劝慰她说,“跟没良心的人讲理,气死你也活该。”
而老秦之所以津津乐道“做人要讲良心”,除了这是他对付不公遭遇的最佳法宝,还因为老秦本身是个有良心的人。老秦很穷,但很热情,村里有人需要帮忙,只要打声招呼,他都积极前往。楚秀梅曾经对老秦心甘情愿地为大家做牛做马感到不满,老秦说:“人家找咱,是看得起咱。人谁没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要死了,找人帮忙挖墓坑儿,谁都不伸手,你高兴吗?做人嘛,以心换心。”
“还以心换心!你帮秦狗剩盖了两层楼,去借几块钱,他都不给!”
“兴许是他那时候真没钱。人家没钱,怎么借给你?再说了,帮人个忙,也不能光想着回报,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
老秦抱着这个积极的态度,几乎帮遍了全村的人。当然,大家找他基本上都是做下力活儿。比如扬场、打井、盖房子,像请村支书喝酒当陪客这样的事儿,大家是不会考虑他的。大家知人善任,老秦也量力而行,几十年如一日,赢得了一个“人不赖”的美名。他将这个当成人生财富,每每引以为荣。分家的时候,他当着舅舅的面,自豪地对两个儿子说:“我虽然没有钱分给你们,但是一辈子攒了个好名声,你们走到哪儿,说起来是我老秦的孩子,绝对不丢人!”
“屁个好名声!”老大媳妇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老秦依靠想象建立起来的虚荣,“你数数这村里一千多号人,谁往眼里夹过你?”
老秦仿佛马粪塞进喉咙里,一时间差点儿噎死。“那是他们不讲良心!”他两手揣在棉袄袖子里,弓腰坐在舅舅旁边,“不管怎样,一句话,我活这辈子,对得起人!”
“你是对得起别人,那你让别人给你养老送终去。”老大媳妇说,“你算算你都给孩儿们弄过什么?别人结婚办事,都是老子盖的现成房子,买的现成家具,你们家可好,房子还得自己盖,什么都得自己添置。”
老秦说:“我也帮着盖了呀。”
“你就搬个砖和把泥,也敢说帮着盖了?盖房不要钱啊?你出过一分钱吗?”
“怎么能说我没出过?”老秦情急之下,掩藏了很久的真相脱口而出,“你们盖房的时候,我把粮食都卖了,又到处借,弄了五千块钱给你们,你能亏心不认账?”
老大媳妇怔了一下,强辩说:“五千块钱怎么了,五千块钱能盖起一所房吗?……”
不等老大媳妇反驳下去,老二媳妇已经蹦起来了:“哎,凭什么老大盖房,你给他们五千,我们盖房,你一个子儿都不出?舅,你也听见了,你说这公平不公平?分家的事先放放,先把这五千块钱给我补上来再说。”
老大媳妇瞥了老二媳妇一眼:“我不争你就够了,你还争我。你订婚的时候收了多少彩礼?你结婚的时候买了多少东西?冰箱彩电摩托车一伙都给你弄齐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有什么?”
“我们结婚买东西的钱,都是我们自己挣的,有本事你们也挣去,就算买架飞机,我也不眼气。”
“少扯姥爷胡子吧!你们结婚前,老二就是个流逛蛋,买烟还得问他哥要钱。”
“都是我自己挣的。”
“笑话!”老大媳妇冷蔑地盯着老二媳妇,“就凭你?你怎么挣?当服务员?”
老大媳妇这句不讲究的话闯了大祸。老二媳妇不顾舅舅在场,尖叫着扑向嫂子,十指如钩,在她脸上抓得七纵八横。老大媳妇粗壮如熊,后发制人,很快将老二媳妇摁到地上,可劲儿撕她的脸。老二秦火本来已被嫂子的话惹了一肚子火,此时见老婆吃亏,立即上前帮忙,拽住嫂子的头发,要把她从老婆身上拖下来。老大秦水一看,也不答应了,斜刺里冲上去,与弟弟打成一团。舅舅眼看局势失控,大声劝解,劝解没用,就钻到战团里去拉,结果不但没拉开,反而被打得一头包。舅舅气得头晕,丢下床上半死的姐姐拂袖而去。
两对夫妻从屋内打到屋外,任谁劝都没用。街坊们感叹于他们兄弟妯娌仇恨之深,兴致勃勃地围观看热闹。没人劝架了,两对冤家就算想罢手,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法收场,索性厮打得越发狂野。老大提起了砸石头的锤子,老二则抓住了割麦的镰刀,若非老秦及时请来村支书控制住局面,一场手足相残的血案在所难免。
作为这场战争的发源地,老秦两口儿的房间遭了大殃,刚狠心买的12英寸小彩电也被推到地上,摔碎了屏幕,以至于从此之后,老秦两口儿只能靠听收音机打发时光。那时候楚秀梅病得还不是非常严重,老秦还指望着把她治好,继续给自己烧汤洗衣裳,所以进房间后,他顾不上心疼电视,先蹿到床边看老婆断气儿没有。楚秀梅已经被孝顺孩子们气得魂魄出窍,像死人一样,软塌塌地匍匐在破床上。老秦叫了她两声,全无回应,伸手在她鼻子下一试,气息好像也没有了。老秦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村支书要帮他打120,他拦住了,请村支书改打村诊所医生秦靖的电话。秦靖接到村支书的电话,不敢怠慢,扛着急救箱赶来,一番摆弄后,居然把老太婆弄活了。
事虽如此,家终归要分。舅舅也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光蛋,在两个外甥面前毫无权威可言,所以老秦不再找他,改请村支书来主持公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管这种家庭纠纷,横竖得罪人,村支书对老秦虽然同情,但是得罪人又没好处的事,他是不喜欢做的。然而看在老秦长年给自己家干活儿的份上,村支书也不忍心让他难过,就召开了个村两委扩大会议,召集秦庄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两套班子全体成员、大学生村官、村妇女主任、计生专干、各生产队队长、各生产队妇女队长、小学校长以及三位从乡镇领导岗位上退休的老同志,开了个家庭矛盾调解大会,一起来解决老秦家错综复杂的家庭问题。几十个领导同志齐聚一堂,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新盖的村部会议室,老秦坐在人群中间,环视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不由自主想起了“文革”时批斗人的场面。两兄弟和两妯娌本来还想争执一番,但是到场的领导那么多,每个人都想说几句,哪儿有多余时间让他们陈述自己的委屈与不满?于是,在村支书的主持下,调解会成功转变为批判会,诸位领导痛陈大义,壮怀激烈,把两对不孝夫妻训得狗血喷头,讪讪然如公审大会上的罪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批判会一直开到后半夜,好些领导都困了,村支书与村委会主任就综合大家意见,帮老秦拟订了一个分家协议。两对夫妻虽然各怀一肚子意见,但在领导们的逼视下不敢不允。事情就这样定了:
“前事不究,过去的是是非非,一抹布抹去。老大老二各自的账各自还,老头儿和老婆子一家管一个,负责养老送终。”
对于老头儿老婆子各管一个,两对夫妻皆无异议,至于哪家管谁,又产生了尖锐对立。老秦身体还很棒,再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而楚秀梅则诸病缠身,不光白吃饭等伺候,每年看病的钱也足以让人抓狂。领导们觉得这的确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就做了两个纸阄,让他们听天由命,抓到谁就领谁,如果不幸抓到楚秀梅,也只能剁自己的手,怪不得别人。为了防止倒霉的一方坚决抵赖,闹得调解破局,大家又提出了个折中方案:老两口在分管期间,小伤小病,各家负责;如有大病,需要住院,或看病花销超过一百元,则由兄弟两家分摊。方案合情合理,礼义兼备,两对夫妻无话可说,于是在满屋领导的注视下抓阄定论——老秦分到了老大家,老二媳妇则抓到了楚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