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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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老秦,病房里什么都是白的:墙壁、天花板、分列两边的窗帘、可升降的病床、源源不断往外冒热的暖气片。就连邻床那名妇女,也白白胖胖的,像条养尊处优的熟蚕。床单和被罩更是洁白如雪,被子也轻暖舒适,相比之下,家里那床被褥简直就是一坨肮脏生锈的铁。老秦穿着黑棉袄,忐忑地窝在雪白的病床上,感觉自己就像老狗钻进了棉花堆,享受着不该享受的待遇,随时可能被人踢一脚然后赶出去。透过干净的窗玻璃,他看到病房楼外园圃里的竹子和棕榈树在狂乱地摇摆,北风嘶吼的声音清晰可闻。外头应该很冷啊。老秦想起了家。
老秦的家在秦庄南头公路边的一块麦地里,全部建筑只有一间由碎石头和废旧砖块垒成的小房子,上头盖以石棉瓦。他老伴楚秀梅怕冷,老秦就用麦秸和泥,细心地将墙体糊了起来。但是冬天一到,北风顺着田野里的沟堰冲过来,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灌进房间,钻入楚秀梅层层叠叠的衣服内。楚秀梅就坐在猪窝一样的床上,有气无力地叫老秦。
“老秦,风还不够毒,你把墙上的窟窿捅大点儿,赶紧把我冻死算了。”
老秦连忙变成壁虎,爬到墙上到处寻找进风的缝隙,挖土和泥将它们糊上。可是不管老秦多努力多勤快,缝隙总糊不完。老秦渐渐就厌烦了,认为是老婆子病得野了心,故意折腾自己——房间里明明没有进风嘛,否则也不至于屎尿味儿一天到晚这么浓。楚秀梅再叫“老秦”的时候,他就走出房子假装没听见,或者躺在破床另一头装死。老秦的狠心让楚秀梅深感绝望,就坐在床上哭起来。楚秀梅患有非常严重的哮喘病,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喘息,一不喘息,就意味着脆弱的五脏六腑将因缺氧而全面崩溃,所以她不能专心哭泣,哭几声就得停下来,吃力地喘几下,然后再哭。那声音断断续续,悲凄不已而又细若游丝,听起来诡异无比,害得老秦好几回半夜做梦被鬼追。老秦拼命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抹着额头上的冷汗非常恼火。
“你个死老婆子,人没死先成鬼了!”
“你就盼着我死!”
“你算说对了,你赶紧死吧。”
“你这黑心狼,我早看透你了。我死了变鬼,也不叫你好过。”
老秦冷蔑地笑了一声:“哟,就会冲我厉害,有本事你找你两个儿子去,找你两个媳妇儿去。”
楚秀梅被老秦激住,无计可施,只好再接再厉地哭。老秦想扔给她一条毛巾,但是想到她这几年都是干哭没泪,就把毛巾勒到自己脖子里,裹裹棉衣出了门。上午九点钟左右,他从集镇上提回来一只崭新的煤球炉,然后拉着架子车去煤球场拉回来两百块煤球。他在堰头拽了几把枯草,撅着屁股在房门口生起了煤球火。燃柴和煤球都有点湿,老秦连吹带扇,差点儿在滚滚浓烟中炼成火眼金睛。他把火苗乱窜的煤球炉提进房子,放到楚秀梅床头。
“满意了吧?”
“嗯,暖和多了。”
“钱烧着呢!”老秦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睛里却分明闪烁着邀功的光芒,“还想要啥?赶紧说。”
“饥了,给我做点儿酸面叶儿吧。”
“你真不客气呀,问你要啥,你就真要!”老秦叫起来,“你就可劲儿挤对我吧,把我先挤对死,看谁还管你!”他嘴里嘟囔着,洗手舀面做酸面叶儿去了。
老秦在口头上就是如此嫌恶该死不死的老伴儿,并且毫不掩饰对她赶紧死掉的渴望,以至于村里有人断言,如果哪天老婆子蹬腿儿了,很可能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谋杀。
老秦躺在热烘烘的病房里,望着窗外狂暴的北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里的老婆子。此时此刻,楚秀梅必然拥被而坐,或者萎靡地靠在裱糊了报纸的墙上,像一条被抛弃的老草鱼,张着没牙的嘴巴吃力地喘息。老秦想:这件事情没计划好,如果让老婆子来做,那么现在暖和和地躺在这儿的就是她了,还可以趁此治治她浑身的病。就算不治其他病,现有这些药水输到她身上,也比输到毫无需要的自己身上强。退一万步说,假设她运气不好,真被车轧死了,岂不也是一桩好事?老秦这么一想,顿时懊恼不已,觉得这是此生最大失策之一。
但是老秦很快就找到了自我宽慰的理由。自我宽慰是老秦的处世法宝,全靠它才成功地活到了65岁。老秦想:老婆子病得那么厉害,撒泡尿都要死几回。死几回倒无所谓,关键是总会把他惊忙得四脚朝天后,又若无其事地活过来。——她两年前就已经以床为生,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解决,两脚一沾地,可能就会直接堕进地狱去见阎王。所以,让她冒着风雪,踩着冰去300米外的马路,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想到这一层后,老秦立即释然了。他仰起头,望向吊钩上挂的那瓶白色药水。药水白得像面汤,哦不,像春天蒲公英嫩茎里的汁液。蒲公英是田间地头常见的野草,将茎掐断,就会冒出白腻的汁,正像这瓶药。护士换药的时候,他问过这是什么药,起什么作用。护士说是补药,医生看他年老体弱,特意给开的。护士的话让老秦感动得差点儿哭出来,谁说没有好医生?这个医生就很好嘛。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瓶白色的补药。药液仿佛细雨天屋檐上的水,一滴接一滴地坠到输液器的小壶内,然后顺着输液管一路流下来,通过金属针头,进入老秦黑乎乎的手背里。老秦的手背不仅黑,而且干,一根根蚯蚓似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针头就扎在最粗的那一根里。补药啊!老秦想。只能说老婆子命里没福,无缘享受,这可怪不得我。
邻床的白胖妇女在闭目养神,陪护她的老头儿出去找地方过烟瘾了。病房里很安静,窗外寒风的呼啸声像潮水一样刺激着耳朵。死老婆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像这样的天气,一天要烧六个煤球,才能保证孤处田野的房子内不至于滴水成冰。他昨天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一个新煤球,但是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对时了,如果没人去帮忙换煤球,老婆子一定会冻死。两个儿子跟随自己来县城医院了,媳妇们当然也知道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家,可是她们会去照看她吗?老秦想了十分钟,突然发觉自己太愚蠢了,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的是非题,闭上眼都知道应该打叉,而自己竟然异想天开,把它想象成一道多项选择题,煞有介事地假设其他答案,真是荒唐。
想到这里,老秦开始着急起来,想派个儿子赶回去看看情况。但是两个儿子都不在病房,他猜是找车主要赔偿去了。有钱的事,他们跑得比狗都快。只是对方开的是两头尖的轿车,开轿车的人,不仅是有钱人家,弄不好还很有势力,万一人家不给钱,反把他哥儿俩打一顿咋办?这俩儿子虽然比狗都不如,总归是自己孩子,老秦还是不舍得让别人打的。一边是孩子,一边是老婆,老秦两头儿操心,不禁头痛起来,觉得横竖都不对劲儿。
想弄个钱真难啊!老秦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无奈地叹息着。
一名护士推门进来,给邻床妇女换药。老秦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她忙完。“护士,”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见到我儿子没有?”
“没有。”
“央你帮忙去找找,好不好?”
“我又不认识你儿子,往哪儿找去?”
“好认好认,一个穿军大衣,一个戴黑皮帽,在这儿照看我,你见过的,好好想想,肯定能想起来。”
护士拿着空输液瓶,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有点儿印象。我找找看吧。”
五分钟后,老秦的两个儿子扭着一个穿西装的人,闹闹嚷嚷地推门而入。老秦一眼认出那人是车主。车主40多岁,微秃顶,一身衣服一看就很值钱,两个儿子一人揪住他一条胳膊,看得老秦很担心,万一把人家衣裳扯破了,恐怕一年不吃油不吃菜也赔不起。车主提着一兜水果,在秦氏兄弟的挟持下气鼓鼓地跨进病房。
“老秦,你不能这样讹人啊。”车主看到病床上的老秦,愤怒地嚷叫起来,“做人得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