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3年第01期
栏目：小说世界
在珠海生活过的人都知道，珠海遍地是靓女。在珠海，靓女找不到对象是常态，男人找不到对象是新闻。
舅的外甥在珠海工作三年了，婚事还没落脚。舅无语。外甥的婚事成了舅的病。
舅的外甥叫朱明明。舅是50后，外甥是80后。舅是老板，外甥给舅打工。舅搞太阳能工程，外甥搞太阳能工程维修。朱明明四年前太原理工大学毕业，雄心勃勃地在扒个缝缝就是煤，挖出煤就是人民币的的山西，拿着望远镜和放大镜照了一年多，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既能不出力，又能赚大钱的好差事。他骂当官的眼睛都得了白内障，当老板的都脑残。工作没着落，口袋见了底。大学就开始如胶似漆海誓山盟的女友，想把lenovo手机换成nokia手机。
他说，我用的还是杂牌呢。女友说，你是山西男人吗？你咋穷得出气只剩下了一股子穷味？你凭“神马”来养我？我咋就和你一起鬼混了这么多年？苍天啊，大地啊，你找块豆腐撞死吧，找个尿盆淹死吧，找个TT捂死吧！
女友鄙视都懒得鄙视他，决然地跨出他们同住两年的出租屋，头也不回奔向一辆最新进口的捍马。酷毙了的捍马里露出一位笑容可掬大腹便便脑袋刮得比葛优还光芒四射的老男人，搂住女友的细腰拥进捍马扬长而去。
朱明明打听了一个月才搞清楚，女友经给一个吕梁煤老板当情妇的中学同学介绍，给另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临汾煤老板当上了小三，住在一栋三百平米的豪华别墅里。望着绝尘而去的女友，他捏着口袋里剩下的几枚钢，眼泪像汾河水一样奔涌。以前，他只知道爱情是男男女女间的山誓海盟你欢我爱，现在在零下八十度的现实面前，他终于懂得了爱情的真正公式。什么是爱情？百分之八十的一叠一叠的让人爱不释手的钞票，加百分之十的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男欢女爱，再加百分之十的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的性爱。没有了脆巴的钞票，多深厚的爱情等式都没法成立。
朱明明从报纸网络看到，舅所在的南方新兴城市珠海，到处是黄金，遍地是靓女。在珠海，一个连裤衩都没有的男人，凭着一个能让狗长出大象鼻子的小创意，一夜之间就能成为百万富翁。一个白天在路边乞讨的乞丐，晚上住的是别墅，怀里搂的是女大学生。朱明明一个电话给舅打过去，舅说你不是不愿给我打工么？朱明明说现在想了，舅说想来那你就来吧。父母对儿子的选择十分满意，千叮咛万嘱咐，让到了舅那儿好好学好好干。儿子在大学是学机电一体化的，到舅那儿搞太阳能维修，正好用得上。学好一门手艺，便可吃遍天下。
舅觉得外甥是从家门到小学门，又到中学门，又到大学门，没在社会上混过，没经过社会的熏陶、洗礼、摔打，就建议外甥先搞搞营销。妹夫着急的是儿子的婚事，舅说还是先成业后成家吧。舅还说：只要他学会了挣钱，还愁没有靓女？舅又对外甥说：人在世上，首先要学会营销，不管你干什么，都离不开营销。你大学毕业找工作是在向社会营销你自己，你当了老板第一要务就是营销你的产品，不懂得营销，你在社会上将寸步难行。
舅很为自己给外甥设计的成功之路而洋洋得意，妹夫却要他当舅的还是多多关心一下儿子的婚事。
舅大笑：珠海的靓女就像你们张庄满大街跑的鸡，多的是，随便抓。
妹夫说：明明都二十五啦。
舅说：珠海四十岁的研究生都不着急结婚。
朱明明在舅的公司调查了一个星期，知道舅的公司里最赚钱的就是搞营销，最多的一年工资、奖金、补助、提成加起来有三五十万，而拿这个三五十万的人仅仅是初中毕业，连ABC都认不全，把“≌∵”不叫数学符号叫外语。现在是舅中山分公司的经理，开着一辆本田2.0，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身边靓女如云。朱明明热血沸腾，要求去中山，跟着中山经理当富翁。
面对豪气万丈的外甥，舅脸笑成了一轮刚从海面露头的太阳。舅看到自己为外甥设计的成功之路开始奠基。舅亲自开车把外甥交给中山分公司经理刘华。看着身高一米八，浓眉大眼的朱明明，刘华大喊哇噻，这么帅的帅哥，中山的靓女明天就要流血打架了。
舅对刘华说：别教明明去沟女，要像培养自己亲儿子一样培养明明，让他在商海中经风雨见世面，劈波斩浪，启程远航。
刘华拍着胸脯表示：老板这么信任我，我保证一年内把咱外甥打磨成一块金光闪闪的石头，不管摆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就是摆到孙中山的祖屋也同样不逊色，同样光宗耀祖。孙中山算什么？他不就是香港西医书院一个未获立案的野鸡学校的毕业生吗？虽然他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的前两名，但他的班上只有两个学生，一个孙中山，一个江英华。明明是谁？太原理工大学，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国家211工程重点大学。
舅脸笑成了珠海的市花勒杜鹃。
朱明明去了中山，舅和中山经理刘华通话，就多了外甥的话题。
刘华向舅汇报：明明这娃娃能干，不亏是山西人。
舅笑得呵呵的。
刘华向舅汇报：明明这娃娃有前途，一出手就是一个老西，抠门。
舅笑得哈哈的。
刘华向舅汇报：明明这娃娃老实。
舅忽然没呵呵也没哈哈。
三个月过去了，朱明明没签回一个单。舅问刘华，刘华说：快了快了，有好几个准客户就等着和明明签单了。这娃娃有出息，是块好料，以后肯定能当老板。
半年后的一个中午，舅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问：你有个外甥叫朱明明？
舅答道：是呀！
电话那头又问：他在你们公司的中山分公司搞太阳能营销？
舅以为是客户打来的电话。常有这种情况，签合同前，客户给公司打电话核实一下。说对对对，他在我们中山公司搞太阳能工程营销。舅还没来得及和对方套近乎，电话就断了。舅再打过去，对方厉声问找谁？舅说找朱明明啊，对方冷冷地说没这个人，不等再说什么就挂了。舅打中山的114查询，电话竟是公安局派出所的。舅慌了，赶紧拨通刘华的电话，刘华说这两天没听说他要签合同。舅吼叫刘华马上落实一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下午，舅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满脸台风，一会儿电闪，一会儿雷鸣。公司的几个文员背地里直喊倒霉，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被老板骂了个脑子进水。
晚上九点多，刘华的电话才打过来，说明明挺好的没事。舅说别他妈的骗我了，刘华这才道了实话：
派出所这两天抓流窜犯，把明明当成流窜犯，在派出所关了一下午。
舅为外甥设计的成功之路，刚开工就遭遇泥石流。
第二天，朱明明被调回到珠海，舅在办公室接见了外甥。朱明明僵硬地杵在舅面前，又黑又瘦的高个子，舅以为是看错了人，一身破衣烂衫，让舅目瞪口呆，一股浓烈的汗臭味，把舅熏得直咳嗽流眼泪。难怪派出所把他当成了流窜犯，舅心里说。
舅问：这半年在中山搞营销有什么感受？
外甥笑笑：挺好。
舅有点诧异：怎么个好法？
搞营销很锻炼人。
舅心里说：把你都锻炼成流窜犯了。
搞营销很磨砺人。
舅心里说：把你都磨得又黑又瘦成了一根柴禾。
搞营销……
舅打断了外甥的话：几天没洗澡了？
嘿嘿嘿嘿。
几天没洗衣服了？
嘿嘿嘿嘿。
你尽管嘿嘿个屁！舅火了，拿起电话：刘华，你们中山分公司的伙食是怎么搞的？这样下去，我公司还怎么能留住人才？
刘华回答：大家都很满意。
那明明怎么瘦成了干猴？
他一顿能吃五个馒头，三碗米饭，比我们五个人都吃得多。可他光吃不长肉，我有什么办法啊。
舅无话，放下电话，有气无力地对外甥说：你先去洗个澡吧，再买身新衣服，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你好赖也是个大学生，我就搞不懂，你咋把自己搞得比建筑工地的农民工还邋遢？
外甥又嘿嘿地笑着。
舅说：去洗澡买衣服。
嘿嘿嘿嘿。
去呀！
外甥说：没钱？
你的工资呢？
花了。
补助呢？
花了。
舅疑惑不解：你你你，你的钱都花哪去了？
买彩票。
买彩票？
外甥眉飞色舞起来：我天天都买，期期都买，上个月我还中了两次奖。
中了多少？
十块钱。还有三次，我差点中了一等奖。还有一次，我和特等奖只差一位数字。真可惜，就差一个数字，真的，不骗你，就差一个数。要是我把那个数写成3就好了，我是想写成3的，我头一天晚上就算好啦，应该是个3字，可不知咋的，就写成了8。广东人太喜欢8了，我也中了他们的毒，我恨死广东人了，要是我不中他们的毒，不写成8而是3，那6000多万的头等奖就百分之百是我的了。6000万耶，能买好几辆捍马，还能买好几套别墅，还能买好几个LV包呢。我真后悔，要是按照我算好了的，写成3该多好。我现在肯定是千万富翁了，我的手机肯定换成了nokia，绝对是行货，而不是水货。
舅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外甥。
舅调来中山分公司业务人员日程报表、周总结及月总结。舅发现，外甥刚去中山时，每天跟着经理刘华跑业务，这应该是刘华在带外甥。刘华还是很负责任的。一个月后，外甥就开始独立作战了，从第二个月算起到调回总公司，五个多月，舅算了一下，外甥只拜访了不到十个客户。外甥每天都干啥去了？舅给中山分公司的人都打了电话，中山分公司的人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朱明明一开始是坐着刘经理的本田车跑业务。独立跑业务后，朱明明嫌中山的太阳太热，大部分时间是在有空调的超市里或是网巴里跑业务，每天都在为早日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冥思苦想。有一天，朱明明在《南方都市报》上看到深圳一个拾荒的老头买彩票中了一等奖，得到1250万奖金，就对彩票产生了浓厚兴趣，连上厕所拉屎把屎都拉成了阿拉伯数字，念念不忘研究彩票，做梦都在中头等奖，拿到头等奖就去买捍马，然后拉上靓女去看别墅。中山分公司的人说，朱明明把将来要买的别墅都看好啦，有三百多平米，而三百平米以下的别墅绝对不在视野范围内。朱明明还对中山分公司的同事们许诺，中了大奖后要带着他们一起去洗桑拿，去沟女。舅还了解到，刘华请朱明明去了三十三次饭店，试图说服朱明明好好跑业务。朱明明却说刘华早老套了，不能与时俱进。
舅一夜未眠。
第二天，舅揉着肿得像灯泡样的眼睛对外甥说：你不要搞营销了，今天去售后服务部，跟着王经理学维修吧。
外甥说：我要搞营销，我要锻炼自己，你不是说搞营销最锻炼人吗？
舅说：你在中山搞了半年营销，拜访了不到十个客户，你这是在搞营销吗？你这是在摊销，把自己摊在地上销售。
舅把眼光从外甥脸上转到窗户外面一个大大的企业LOGO上。舅很欣赏这个企业的LOGO，有事没事，总爱把眼光放过去看看，那是一种享受。他缓和着情绪。在那个大大的企业LOGO旁边，是一幢正在建还没有封顶的楼盘，地产商一个字十多米大的广告标语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香樟，板樟山上有鹿吗？”最后，舅把眼光从窗外面的LOGO上转到外甥的脸上，耐心地说：公司现在售后服务方面缺少人手，你去充实充实。
外甥坚持着还要搞营销。
舅把外甥看了足足半个小时，又往老板椅的靠背上一倒，眯着眼想了半个小时，末了叹口气也不再坚持，既然外甥非要搞营销，那就给娃提供个机会吧。外甥来珠海，舅不让外甥直接去搞维修而去搞营销，不就是想借机锻炼外甥，改变外甥的命运，把外甥培养成营销高手，自己收获把外甥引向成功的快乐吗？这么多年来，二家旁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提供锻炼机会，自己的外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不就是一个月白扔几千块，一年多扔几万块么？兴许再混上个一年半载，外甥哪天忽然间开窍了，还真能混出个子丑寅卯来，说不定还可能是珠海第二个史玉柱、董明珠呢。真要是那样，当舅的脸上也有光，对父母，对妹妹，对妹夫有个好交代。毕竟外甥的身上流有舅的血，舅的遗传基因是上等的，妹妹的遗传基因是上等的，妹夫的遗传基因也是上等的。舅改变外甥命运的设想，是有成功的机会的，至于最终能不能成功，那就看外甥的造化了。最重要的是，舅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该做的事。想到这里，舅说创造机会的是能人，等待机会的是常人，放弃机会的是蠢人。你坚持搞营销，这我没想到。你有这个心，我很高兴，就给你提供机会。再给你一年锻炼时间，希望你能抓住机会，好好努力，提高自己。
但是，舅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答应我，从今天开始，不再买彩票。
外甥看着舅，头动了动。
舅不知道外甥是点头还是摇头，他又问了一句。
外甥看着舅，头又动了动。
舅还是不知道外甥是点头还是摇头，他又问了一句。
外甥看着舅，头又还是动了动。
舅说：你不要光动脑袋，你给我说话。
外甥用鼻子哼了一声。
舅最终也没搞清楚外甥这声哼，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舅听公司的人说外甥又去买彩票了。舅劝说外甥不要再买彩票了，你都二十六七的人了，既然想搞营销，就老老实实地干，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专一行，行行出状元，学个真本事走遍天下有饭吃。外甥又鼻子里哼了一声，舅没搞清楚外甥这声哼，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于是，舅拜访了公司周围几个彩票点，每个彩票点塞个大红包：求求他们不要卖给朱明明彩票。
朱明明从公司周围几个彩票点买不到彩票，就去香洲、前山，甚至跑到西区、斗门去买彩票，坚持天天买期期买。舅说你把钱填进无底洞了。外甥一开始还不承认自己一直在买彩票，后来也不隐瞒了，信心满满地说，他相信他一定能中大奖。舅说咱不去做那个天上掉肉包子的梦，踏踏实实地学点真本事，挣点辛苦钱。外甥却说他就不相信他头顶的云彩没有雨。外甥还用舅的话对付舅：
你不是教导我说，创造机会的是能人，等待机会的是常人，放弃机会的是蠢人。买彩票对我来说，就是个大好机会。
舅听公司的人说，外甥每天早上不吃饭，中午不吃饭，只吃晚上一顿饭，省下的钱都买了彩票。舅有点心疼了，把外甥叫回家吃饭。那天，舅的老婆特地多炒了几个菜。一开饭，外甥如入无人之境，呼噜呼噜风卷残云，把桌上碗里的盘里的锅里的收拾了个十之七八，然后打着饱嗝说：吃饱啦！径自打开冰箱拿了一个苹果，边吃边看电视节目，留下舅、舅老婆、舅女儿在饭桌上收拾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