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凤凰派出所的灯箱边,上面有派出所的电话。几个人都拿出了手机。接警的同志问了他单位和名字,他说了单位没说名字,接警的说必须说名字,他又说了名字。
“他不相信我,”杜军对小个子便衣说,“他开始甚至让我别报假警作弄他,我和他说是真的,要他们马上去,我和他说我们有车,就在派出所的巷子外面。他说他们有车。我们车在原地还等了几分钟,然后开走了。”
他没去俱乐部,直接让车送回了家。他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干,就像坐在黑暗的车子里一样。他还没能从车子里走出来。妻子回来很兴奋,冲凉后光着身子上了床,她现在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五级杀手了。她要小小地庆祝一番,避孕套前日业已告罄,她不以为意。他也没有意志在一个夜晚两次拒绝女人了。
“到时候你又怪我。”他忧心忡忡地说,“会出人命的。”
他所说的人命起码是九个月后的事,他们讨论过这个,她宁愿肚子挨上一刀。但是星期日的下午,他在晚报上读到两个姑娘出人命的消息。他的身体明显地弹了下,她们竟然从凤凰山的悬崖上跳了下去。悬崖高两百来米,断断不是生路,一个女孩儿却在树上挂了一夜,翌日早晨被人救起送到医院。另一个姑娘第三日中午才寻到。身子骨摔碎了,被四个人从崖底抬上来的。这就是说,她在冰凉的沟壑里躺了两天两夜,露水在上面,血水在下面,几个小时之前才被尸布裹起来。
他记忆里唯一和跳崖有关的是抗日时期的狼牙山五壮士。惨烈的战斗,英勇地赴死,还有一棵恰到好处充满神迹的树。总是有一棵树。他突然很希望那个挂在树上的姑娘是指尖划破他脸颊的女孩子。他把报纸折起来,头耷拉在双手握着的报纸上,闭着眼睛,把这个念头想了一遍。但是他更相信她已经死了,在经验里他期冀的事情很少有兑现的,不合辙,甚至南辕北辙。
他给那天夜里坐在他前面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同事在外地,手机关机,他犹豫着是否打给另外一个同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他们能和他说什么,就像那天夜里一样。他拨弄电话,通话记录上保留着他打给派出所的电话,通话时间是22点59分。他继续往下翻,他盯着排列整齐的名字,不知所措,感到很孤独。
王林在厨房叫唤,他把报纸塞到放杂物的柜里。报纸上的新鲜油墨把手染黑了,他到卫生间洗手,然后用冷水抹了把脸。姑娘在脸上留下的刮迹结了痂,他对着镜子把它撕掉,斜斜地窥了眼因为日久有些发蒙的镜子里的脸。他到冰箱那儿倒了杯冰水喝下去,他和王林说头有些不舒服。王林一个人去的KB,她问他要不要带药,他说家里还有剩的。夜里躺在床上王林说他脸上的伤不像是车上刮的(前天他是这样和她说的),而像哪家姑娘家指头抠的。他说姑娘死了。王林说什么?他回了回神,说没什么。王林狐疑地看了看他,用指肚去摸他脸上的伤。她摸到一手的汗,她关切地问没事吧,吃药了吗?他说没事,觉得好些了。
事实上事情已经有些严重了。警察找他的那个下午厂工会曲主席把他叫到四楼的办公室。等杜军坐定她说市里打电话来她才知道有这么个事,了解下情况。杜军说市里?她丢给他一支烟说市总工会打的电话,不过没人甩鞭子,工会也不能撒蹄子。她的样子像是已经完全知道这个事了。她有张柔和的脸,嗜烟,抽得用力的时候习惯眯起眼睛,烟雾散尽方才把毛茸茸的上下睫毛完全分开。他说要他说些什么呢。她说把事情经过叙述下,好整份材料送上去交差。“那两个丫头真惨是吧,”她说,“听说还只十几岁。”他说十八。“惨烈。不过也真性烈,我还以为像我这样的女人都灭绝了。”她说,“这真让人动容。”她问他当天是老孙开车?他点点头。她说呆会儿再找老孙。他把和警察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她陷在沙发里,几次眯起眼睛,有一次甚至完全闭上了。她让他写份材料,马上交给她。临走前他说他怀疑派出所并没有出警。曲主席说别把这个写上去,就写所经历的事,不然只会越扯越麻烦。他有点心虚地说不会很严重吧?她说应该不会,人又不是你们杀的。
这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她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安慰。他回办公室,目不斜视,盯着脚下的路,走得又快又认真。下楼梯的时候他想起她有个在读大学的独生女儿,还有她在办公室扇面前烟雾的手掌,木然的表情,好像那烟雾不是她嘴里吐出来的,好像扇的倒不是烟雾,而是他的脸。他感觉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