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与张光宇一别九年,再次见面时,已经是革故鼎新的1949年。
1950年4月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成立,张仃被聘为实用美术系主任、教授,张光宇被聘为实用美术系教授。这种聘任方式无疑带有鲜明的政治背景,但张仃始终以师礼对待张光宇,恭敬有加。据中央工艺美院的老学生黄能馥回忆:50年代初,有一次张仃陪张光宇、郑可等老先生出去赶集,上了有轨电车,人多拥挤,张仃机敏地四处寻觅,很快找到一个座位,让张光宇坐下,情形仿佛儿子对待父亲。57级装潢系学生卢德辉则这样回忆:“张光宇先生创作《北京之春》壁画的时候,系里安排我作为助手协助先生。张仃院长对我讲:光宇先生是位大家,你要珍惜这天天与先生在一起的机会……《新观察》杂志每期都有他的民间故事插图,是非常出色的作品。”
然而,在新时代里,像张光宇那样来自“白区”的党外人士、与“鸳鸯蝴蝶派”和“新月派”有复杂瓜葛的文化人,政治上被边缘化是无可避免的,尽管他表现进步积极,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而且,作为一位民国时期的文化名人、漫画界的泰斗,能否融入新中国的历史氛围与文化土壤,也是一个问题。读一读1952年4月,中央美术学院“交代社会关系小组”根据张光宇在教师学习、文艺整风和“三反五反”运动中的表现所作的鉴定,就可知道这一点:“虽然大胆暴露过去,但对资产阶级的仇恨还不够,解放前能接受进步作家的帮助,而且有积极的表现,能主动要求改造,但缺乏条理,应加强分析,痛切批判。”[10]
一幅张光宇50年代初的自画像,象征性地说明了一切:那是一个头戴鸭舌帽,穿着臃肿粗鄙,表情憨厚的老头儿,粗一看,与一个锅炉工人没有什么差别,仔细打量,却可发现眼里流露着深沉的忧郁与茫然。
的确,作为一位思想深刻、阅历丰富的漫画家,张光宇在为新中国欢欣鼓舞的时候,不可能不看到它存在的问题。1953年12月30日在自己的笔记中,张光宇记录了漫画界一直存在的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那就是:以“泼辣大胆”这样一种“唯一的尺度”衡量一切漫画作品,而且这种尺度以革命的方式不断升级、更新,它戴着“冷漠无情的面具”,将一切艺术“衡量得体无完肤”——这,不就是日后极左文艺的典型表现吗?其激进、虚无的本质,此时已被张光宇看破。张光宇决心与这种戕害艺术的“不必要的虚伪”作斗争,这成为他再编《西游漫记》的动机。
然而《西游漫记》未能再续,张光宇却被高血压症击倒,险些送命,那是1956年4月,当时张仃在巴黎主持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设计工作,调离实用美术系主任一职已有两年多。
事实证明:张光宇罹患这场大病,不仅仅有生理因素,更有心理上的原因。在他的笔记中,张光宇清清楚楚地写道:“在四周虚无主义的包围中,情绪十分低落,于1956年4月突患高血压症,几濒于危。”张光宇研究者唐薇、黄大刚发现:“在张光宇发病前的一个时期,从留下来的一些会议笔记、发言稿、检讨书来看,张光宇常常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检讨:思想方面的、工作方面的、教学方面的。被肯定的不知为何会突然成了被否定的,政治、艺术、艺术教育思想、教学的方法,一切都被重新解释、重新界定,一切都要重新‘学习’、重新补课。最让张光宇不解的是,明明早被证明是好的经验、办法,也要被扣上措辞莫名其妙的政治帽子,本来可以讨论、切磋、论证的学术问题,一旦被戴上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资产阶级的帽子,就只有被批判、做检讨的份儿,根本不容辩解。周围也有一些人,斗争意识、阶级观念极强,大事小事都能‘看出’其中阶级斗争的‘本质’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文化侵入的魅影,似乎敌人到处都是,人和人在一起时的默契、和谐与幽默感都不见了。熟悉的朋友们——那些富有才华、热情、可爱的朋友,莫名其妙成了‘二流堂反党集团’成员,连连遭到批判;连过去在敌占区被大家视为革命文化工作领导人之一的老朋友,目光炯炯、乐观、忠诚的共产党员夏衍也被隔离审查了。运动接着运动,运动套着运动:锣鼓口号大喇叭大标语大字报检讨会小组‘帮助会’,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人们你盯我我防你个个自危精神高度紧张……紧张……紧张……一个紧张到分分秒秒充满斗争的世界几乎让人精神崩溃!”[11]
这一切,与张仃的调离,张光宇失去一位亲密的伙伴、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也有关系。中央美院成立头几年,张仃经常出国,主持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展示设计,张光宇实际上是实用美术系的代系主任,他们志同道合,配合默契,正如张仃在《亚洲的骄傲》中回忆的——
我到中央美术学院后,逐渐对图案系僵死的“写生变化”及因袭法、日、苏的洋教条感到不满,希望能在教学中输入民族民间艺术的活力,支持者寡。幸好张光宇等一批艺术家应廖承志之召从香港来到北京。张光宇受聘做了中央美院的教授,给我精神上莫大的支持。他与我果然志同道合,也认为应该强调中国画的基本功和民族民间艺术的修养。可是这方面没有教材,我们便决定采用“直观教学法”,利用北京文物集中且丰富的条件,把学生直接带到故宫、五塔寺、法源寺、法海寺等地去上课。我决定把面人汤、皮影路、泥人张请到大学讲台,张光宇也举手赞同。当时,文化部为筹建工艺美院拨款十余万元,我们用部分经费从西湖营、鲁班馆等地购得大量明式家具和民间刺绣,补充了工艺美院的资料。基于对民族、民间艺术的共同热情和趣味,张光宇和我在参与组织第一届全国民间工艺美术展览时,合作得也很愉快。
1953年院系调整,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实用美术系并入中央美院,筹备成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成立工艺美术研究所,张仃调离实用美术系,任国画系党支部书记,来自南方的庞熏琹任工艺美术研究所主任,雷圭元任合并后实用美术系的主任。张光宇的处境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据唐薇、黄大刚的调查研究:自从张仃1954年调离实用美术系,任国画系党支部书记以后,张光宇一度受到非议,在笔记中张光宇这样写道:“我在系里,一直受到排挤,而且在民盟区分部内部,也一直被某某、某某某等所捉弄,认为不应同意张仃同志对工艺美术教育的措施,否则就是脱离领导脱离群众。”[12]这说明:张光宇当时的压力不只来自以江丰为首的“虚无主义”,同样也来自以庞熏琹、雷圭元的“学院主义”,前者偏于政治,后者偏于学术,在当时特殊的情势下形成合力。庞、雷都是留法海归,亲炙过欧洲的文化艺术及其时尚,具备西方近代工艺美术的理论知识。或许在他们眼里,张光宇、张仃都是没有见过世面、不登大雅之堂的土包子。据装潢系60级学生张世彦回忆:庞熏琹曾在学生面前说“张光宇就是个画漫画的”,弦外之音,不言而喻。1957年反右运动的揭发材料亦显示:庞熏琹曾“公开对青年教师说,你不能学张仃和张光宇,不能追求原始意味(民间美术);张光宇人老了,大家是照顾他,他不能教书,不要走他的路,他也没有什么可学的”[13]。
今天看来,庞熏琹、雷圭元对张光宇的轻视不只是“同行冤家”的问题,背后不乏“海归派”对“本土派”画家的傲慢与优越,其中包含近代以降西潮东渐、中西文化冲突博弈的复杂内涵。庞熏琹谙熟法国现代派绘画,是20世纪30年代“决澜社”的发起人,理论上宣传推崇狂飙突进的表现主义,骨子里却是地道的古典主义,士绅艺术趣味,与草根的民间艺术隔一层;雷圭元是取径欧美的图案学专家,精通二方连续、四方连续的“写生变化”。在当时,他们的艺术趣味、审美理念、教学主张与张仃、张光宇大相径庭,后者推崇中国的民族民间艺术,尤其民间艺术,在此基础上是吸纳西方现代表现手法。其实,在授业方面,张光宇是典型的大智若愚,所谓“茶壶里的饺子”,是一个很好的比喻。饺子虽然倒不出来,流出来的浓汤却足以让人陶醉。57级高才生丁绍光深得其中三昧,视张光宇为“得道的老者”,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他不善言谈,和他学艺,你提出问题,如果太幼稚,他是一脸不屑,如果提得好,他会反问你:‘你说呢?’你回答后,他点头表示赞同,或者摇头留给你自己去冥想苦思。他话虽少,却是一字千金,绝对是明察秋毫,真知灼见。”[14]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风云诡谲的反右运动中,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左派、中央美院院长江丰,因对抗党领导而被打成“右派”,同样,一心“紧跟党走”、刚上任不久的中央工艺美院副院长庞熏琹,也因对抗党领导而被打成“右派”,张光宇因祸得福,因高血压养病在家,躲过一劫;张仃因反对“虚无主义”有功,而被推上中央美院反右运动的前台,成为反右运动领导小组的成员,运动结束后被组织上任命为中央工艺美院第一副院长。张仃与张光宇又成了工作伙伴。
张仃这样回忆之后与张光宇共事的岁月:“1957年,文化部派我到工艺美院,张光宇也来工艺美院报到了。他提出要办一份杂志,弘扬中国的装饰艺术,这份杂志即是《装饰》。第一期张光宇亲自为封面设计了标志和刊名字。当时我知道,搞壁画很有出路。壁画实际上就是装饰艺术。张光宇很支持这个想法,我们便成立了壁画工作室。他曾为政协礼堂画过一张壁画,是反映大跃进的,约有三、四米长。可以说这是最早的一幅现代装饰壁画。”[15]值得补充的是,在1958年9月创刊号的《装饰》上,张仃创作了龙舟旌旗图案的封面图画,象征衣、食、住、行,构图大气,寓意深刻,与张光宇设计的杂志标志和刊名珠联璧合,可以视作他们之间友情与默契的象征。
关于二张的亲密关系,圈内盛传张光宇的一句话:“张仃到哪儿,我也到哪儿。”张光宇还称张仃为“我们的政委”,民盟成员的他这样称呼张仃,不只表明他与张仃的私交之深,也表明他衷心拥护张仃那样的共产党干部。唐薇、黄大刚认为:自1957年10月张仃调任中央工艺美院副院长之后,“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从延安起来的张仃制造了一把保护伞,这把保护伞的名字叫作‘装饰’。”[16]得力于这把保护伞,张光宇的艺术能量再次得到释放。
然而张仃的保护能力终究有限。在当时的形势下,这种保护完全建立在“政治正确”的基础上,在这柄达摩克利斯剑之下,张仃自己都得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因此,张光宇免不了继续受到种种精神刺激。反右运动中,张光宇的好友丁聪、黄苗子、吴祖光等被打成右派,后来发配东北劳改,对他是一个极大的震撼。据梁任生回忆:1958年中央工艺美院展开“拔白旗”运动,他因“只专不红”而被视为“小白旗”,“大白旗”则是张光宇,一次院里召开“拔白旗树红旗”大会,他先上台作检讨,然后张光宇上台,表示:“我向梁任生同志学习,争取做又红双专的老师。”正是在这种处境中,加上工作过度劳累,张光宇的高血压病再次发作,于1960年8月倒在出差的旅途中,从此偏瘫,失去工作能力。丁绍光这样回忆:“60年代初,自从光宇先生半身不遂,被迫放下画笔后,张仃先生经常在言谈中,流露出无限的惋惜与悲痛,这深深地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看到张仃先生更加勤奋了,似乎不是自己作画,而是为亦师亦友的光宇先生在争取时光与生命。”[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