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深蓝的课,《当代视觉艺术》。
我是偶然闯到深蓝班上去的。一个月前,我到F大学上研究生英语补习班,第一次课就迟到了,教室里黑压压挤了一堆脑壳,看看没位置,索性出来,在斜对面教室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掏出布烈松的《电影书写札记》,一边喝水一边看起来,休息好了就跑路。
教室里嗡嗡说话声静止下来。我抬头,只见一个穿深蓝衬衫、深蓝裤子的年轻教师背个黑包,走上讲台。他小平头,戴副金丝眼镜,大概1.75个头,并不壮实,甚至有点孱弱,深蓝衣服显着皮肤的白皙。他从包里掏出打印好的教案,在桌上码整齐,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第三章日本当代摄影”,回身垂手时,粉笔蹭着裤子,就低头拍了一下。他说话声音不高,音质却如玉石相击,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左前方某个地方,似乎将思绪停留在那里。
我几乎一下就被他吸引住了。他谈不上特别英俊,整个人,也没啥特别之处,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优雅、静谧,他神情柔弱,笑起来嘴角的小括弧泄露出满脸羞涩,似乎他首先不好意思起来。某种说不清楚的气质,吸引着我,让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他的手势,他微微偏着的脑袋,他蹭在深蓝裤子的粉笔灰。“他是谁?”我问身边一个扎马尾的女学生。
女学生几乎要对我翻白眼了,好像我不知道他,简直罪大恶极,好半天才赌气似地说:“深蓝老师啊!”吐出“深蓝”两个字时,女学生满脸豆子都写着崇拜,似乎这两字由她说出,有莫大的荣耀。
哦,摄影家,原听说他是某大学的教授,原来在这里。
我心里暗暗失望。
或者可以找个机会做个访谈?
这是个充分的理由。下课后,我不假思索走向讲台,挤过好几个女学生,伸长手将名片递过去。离他一尺远的距离,就递上名片,似乎更近距离的接触,会让我马上逃走。他专心、认真地看着名片,将手递给我,我匆匆地碰了一下就放开,甚至都来不及体会他的手的温度和质感,又憎恨自己的表现像个让人轻视的小实习生。“桃—夭—,很好听的名字。”他望着我,专注地、几乎深情地带着笑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也拍过一幅《桃花》呢。”我是怎么回答的?一片空白,全然不晓得,只大概记得他说欢迎来上课之类的话。那些话或者也只是一种客气的表达,过后,他一定会将我的名字忘记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上深蓝的课。一次也没拉过。我也的确热衷听他讲荒木经惟、鲍德里亚、金斯堡,讲超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或表现主义的摄影。这些内容都是我感兴趣的,他的博学多闻也让我惊讶。但是,我其实并不是来长学问的,我更在乎他的一个细小动作,一个似有若无的表情,以及他好听的声音,我也充满好奇而惊讶地探究那让我着迷和依恋的缘由。一个名字便意味着一个世界。深蓝对于我就是这样。我几乎狂热地阅读所有他的书、评论他作品的文章,搜索一切有关他的消息。旁敲侧击地,有意无意地,从SIREN那里还知道他的妻子原是个出色的女诗人。我找来这个女诗人的所有诗歌,以及有关他们的文字。这让我多少惭愧起来,自己竟然这么粗陋,这么平庸。但这也让这些莫名的情绪更为隐秘,更可靠地属于我自己。深蓝,他也更符合我理想的男人的形象。
我只是不再走近他。每次下了课,就匆匆忙忙从后门溜掉。
我总是在他进教室前到,坐在最后一排。这样我就可以安全地全面地看他。
但今天显然太晚了。我奔进正要闭上的电梯时,深蓝居然也在!虽然还有好几个学生,我的血却一下涌上脸。这几乎是我期待的场景。多少次,我进电梯时,就幻想他刚好也进来,我可以零距离和他呆在一个共有的空间。电梯在上升,一楼、二楼、三楼……我的心剧烈跳动,几乎屏住呼吸。我一动不动呆在他身边,正眼不望他。到了六楼,电梯门开了,他绅士般地让女士先出去。我机械地同他点点头,从他身边擦身过去。他一点味道都没有。我不敢回头,却感觉他正看着我的背影,在他的视线下,我局促而笨拙地走出去。真是懊恼啊,怎么穿条太宽松的牛仔裤,又披头散发的,发饰颜色也和衣服不配,最糟糕的是,我今天不该戴眼镜。
回家的公车上,如往常一般,我将今天属于深蓝的情景反复回想,不错过一个细节。我沉湎在细节带来的点滴欢乐,以及情感不得宣泄的自怜自爱中。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到家开门,明亮正在打电话,声音很响很温柔,夹着笑,眼睛里满是欢乐。
呵呵,是他的女儿。一定是的。
女儿?这个词汇仅仅一闪而过。我还沉浸在属于深蓝的细节中。在我心里,并没有因为对深蓝的情感,而对明亮心存愧疚。在我看来,明亮是现实中的男人,深蓝只是我心里的一朵隐秘之花。他们存在于我内心的不同轨道,互不相交。连深蓝我也不愿被他知晓这份情感,仿佛一旦落实下来,一切就会灰飞烟灭。
只是每当这时候,我总不让明亮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