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9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我站在20层楼顶的阳台,约了人,怎么也等不来。对面的楼房刚刚剥去绿色塑料护围,裸露出灰蓝墙砖。空悬的载物电梯无声无息移动着,将黑影投在另一幢高楼的玻璃墙面上,影子也随之上下移动。我等得不耐烦了,就从一扇黄色矮门走出,走向电梯,走道又暗又潮,只有电梯口的红色数字变化着,像心跳。电梯在我面前突然停下,张开口,白亮的光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我进去,揿了一下1。电梯没声息地合上嘴,光滑地,缓慢地,下坠,到12层,突然又停下,张开,一个男子穿深蓝衬衣、裤子,含笑望着我,似乎要进来,我满心高兴,正要叫他,门就合上了。不知到了第几层,门又开了,明亮跨进来,将他厚厚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到了1楼,我等着门开,灯却灭了,一团漆黑,电梯继续往下坠,我拍打着门,大叫:明亮,明亮。叫声似乎被囫囵裹沉入漩涡之中。我大张着嘴,喘着气,口干舌燥。电梯继续下坠,黑暗中,有呼吸粗重的男人,从身后搂住我,吻我,堵住我的呼喊,我却还在叫:明亮,明亮……
我梦见我醒来,正要被吸入一个闷热的、黑色的漩涡,拼命楸住岸边一棵桃树,树身被我扯得歪歪斜斜,叶子花瓣狼藉一片……我终于醒转来。我喘着气,嘴巴大张着,似仍在喊叫,口干舌燥,心怦怦跳,从后脑到太阳穴整个脑袋疼痛起来。这是在哪里啊?什么时候了啊?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闭上眼定了下神,再睁开,暗红窗帘低垂着,一线灰白光漏进来,在化妆镜那凝聚成微弱的反光。胡桃木的大衣柜、化妆桌、床头柜,碗状的白色台灯,杂乱堆放在椅背上的衣服,全都面目模糊,沉默在混沌的气息中。窗外嗡嗡嗡叫个不停。是割草机?我吸一下鼻子,的确有青草涩涩的腥气。明亮蜷着身子,沉重的脑袋将枕头压出一圈明显的凹窝,冒汗的胳膊搁在我胸口,左腿架着我的腰,整个将我裹挟住。我缓慢而费力地将他的胳膊和腿一点点推开,将身子挪起来,半坐起靠着床沿。明亮磨了两下牙,翻个身,仰面躺开,胖胖的双腿呈大字分开,隆起的肚子将米色线毯顶成一团。我伸手摸索到杯子,喝了口冰水。明亮喉咙里含混地咕哝一声,那声音以嘘嘘的尾音在昏暗的房间蔓延开来,他微张着嘴,像一条正在吐泡泡的鱼。
小腹微微疼痛,我拿手按了按,的确是疼痛。好征兆。一线热流似乎正在底下渗出,我仔细体会着,辨别着,等待那股热流弥漫开来,等着那种熟悉的让人厌烦的潮湿感。
例假并没来。已经过去20天了,明明小腹隐隐疼痛。也许明天就来了?
明亮在卫生间刮胡子。他翘着下巴,对着镜子,将白泡沫涂在下巴上,又涂了鬓角、鼻子与嘴巴之间,他一块一块地涂,如在描好边界的地球上涂色块。没有漏掉哪处?明亮审视的眼神如同研究一份被辩护者的材料。最后才决断似的拿起刀片刮下巴。他刮胡子时候,我总是远远避开,怕不小心撞到他,会“哧”一声,拉一道口子,红的血会蜿蜒流下下巴,一滴一滴滴在白瓷面盆上,像一条条红蚯蚓。现在他开始抿起嘴唇,将鼻孔撑大,拿把小剪刀,来剪鼻孔里的毛,这样对着镜子,鼻孔显得很深很黑。明亮才洗过澡,腰上绑条白浴巾,他宽宽的肩膀很厚实地挡在我面前,两条毛腿,稳稳扎在地砖上。收拾好后的明亮是漂亮的,宽宽的脸显出睡眠充裕的明朗,他咧着嘴,对着镜子上下敲了敲牙齿,牙齿整齐洁白。
“明亮,二楼一直在漏水。就在马桶上方浴霸那,你今天有空和他们说一下。”我从纸袋里掏出油条,放在碟子上。
“唔。”
“二楼也太不像话了,我找他们好几遍了,还说是我们家的问题。得你去说。”
“好啊。”
“你今天去看看中兴泰富那套卧室家具吧,每次你都说没空。”我往豆浆里加糖,搅拌着。
“嗯。还是等我下周三回来再看吧。今天要去妈妈家。”
“和你说多少遍了,你总没空没空,你到底换不换家具啊?”
“没说不换。也不着急这两天,卧室那个不是好好的,能用嘛。”
“总之我要换掉!”
明亮一边咬着油条,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收音机正在播放990早新闻。他几乎头也不抬地干着这些事情。总是如此。这些动作他可以一辈子一成不变地做下去。我将线毯叠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果真是割草机。一股热风涌进来,夹带着浓重的草腥气,将暗红窗纱扬得很高,我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觉得肺里轻松了许多,头也不那么疼了。明亮已吃完早餐,收音机关上了,电视又打开来。他光着上身,下面穿了条有圆圈图案的丝绸大短裤,将脚翘到茶几上,一手摸着圆圆的肚子,一手夹着~支烟,看电视早新闻。“他真是胖了。”我从侧面看着明亮凸起的肚子,腰上的褶皱,发亮的鼻子,将熨好的他的衬衫、裤子放在沙发边上。
“晚上我有课,你自己吃饭吧,冰箱里有做好的肉丸子。”我已关上门,又探头进来说。
“不是说今天要回我妈那吃晚饭吗?”明亮转过头来,皱着眉头。
“周四晚我固定有课呢。乖啊。”我又走进来,亲了亲明亮的额头,他歪了下脑袋避开。
“要不,明晚我们一起去?”我站在门口说。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