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得才感到他越来越离不开花田子小姐了,这倒不全是因为花田子小姐的美貌,而是花田子小姐总能在他陷于绝境的某个瞬间,巧妙地对他施以援手。
三四个月前的那个早晨,自以为可以一网捕尽独立营的侯得才蛰伏在运河对岸,看着马二梭在他的枪口下趴在枯萎的茅草丛中,傻乎乎地等待着将要出现在运河大堤上的假扮者,那一会儿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应该是在笑声中开的枪,马二梭倒下了。他想把独立营的人全干掉,没想到侯得章却带着人从天而降,不但打乱了他的计划,还把他的人打死了几十个,他也差一点儿死在飞弹之中。
刘百湖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大川少佐的愤怒也是可以想见的,刘百湖大骂侯得才是鲁西保安纵队的克星,骂过之后,突然又把愤怒转嫁到大川少佐身上。是大川少佐纵容了可恶至极的侯得才,赠送了指挥刀不说,还让他当什么皇军协理员,蹬鼻子上脸的侯得才几乎要跟他平起平坐了。刘百湖就去找了大川少佐,他呈递的是一份清单。清单上罗列的是一串附带文字的死亡数字:
侯得才任副营长时,营长孙宝贝被刺杀,1人;侯得才任营长后,7名皇军先后被刺杀。大扫荡中,负责包抄的侯得才保安营伤亡64人;运河炮楼被炸,阵亡皇军46人。侯得才兼任皇军协理员之后的第9天,出现了运河大堤游击战,保安营又伤亡82人。合计阵亡人数:皇军53人,保安纵队147人。
刘百湖眯着眼瞅大川少佐,大川少佐的脸色由白转黄,慢慢地还带了青绿色,结果侯得才被打了。打是大川少佐拿皮带打的,打之前还让侯得才脱了外衣,花田子小姐是当天晚上见的大川少佐,侯得才是跟着花田子小姐回的码头。没有人知道花田子小姐跟大川少佐说了什么。事后刘百湖又骂,骂了侯得才不解恨,接着又骂大川少佐,说:“下三烂侯得才要成精了,日本小母狗也要成精了,大川个傻熊让母狗尿灌迷糊了,早晚会让这两个小贱货耍死!”
这话后来又传到大川少佐那儿,大川少佐从此就忌恨了刘百湖,挨了打的侯得才却又一次因祸得福。运河保安营摇身一变改成了矿警队,而一个全新的运河物产局也挂牌成立了,侯得才是局长兼矿警队队长,矿警队直接归大川少佐指挥。运河物产局管理的是一切物产,侯得才等于一人独揽了河湾县的财经大权,这样的美差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连挂着县长名头的刘百湖,在侯得才眼里也成了摆设。
侯得才要感激花田子小姐了。思谋了几天,他偷偷差人沿运河去了一趟扬州,找的还是天下闻名的扬州周家作坊,花大价钱定做了一款镶螺钿的沉香梳妆盒。梳妆盒的边角棱镶的是翠玉、象牙、珊瑚,通过雕、镂、嵌等工艺技法,配成山水、人物、楼台、花卉、鸟兽等图案,既有金钿之华贵,又有花钿之秀美,完全称得上是世间一绝的百宝嵌。
花田子小姐完全被螺钿沉香梳妆盒的精美惊呆了,好大阵子之后她才疑惑着问侯得才怎么回事。即便知道侯得才是真心诚意要送自己的,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侯得才果然正了神色,说花田子小姐让他少受了牢狱之灾,还帮他谋到了想也不敢想的职位,这个大情大恩是需要补报的,而梳妆盒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但是侯得才没想到,花田子小姐听了他的话还是表现得十分淡漠,甚至于还有些茫然,说她早把那一节忘了,要不是侯得才提起,她断不会记起曾经有过找大川少佐通融的事儿。
侯得才一时愕然。花田子小姐出手援助之后又避之不提,给侯得才留下了巨大的迷惑和震撼,接着他就释然了。但是,侯得才却不知道花田子小姐为什么变得心事重重,于是又问花田子小姐是不是还在担忧矿井钻探,如果是,那就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侯得才说,他已经有了一整套对付独立营的方案,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修成一条专线公路,一头连接矿井,一头连接运河大桥。他还要在专线公路上修建警备站,站与站之间的距离要在射程之内,一个个警备站环环相扣,后面连接的是矿警队营区。这种长鞭挂铃铛的方式就叫动静结合,点面贯通,即便破坏分子进入了矿区,也别想从矿警队眼皮底下溜出去。说着又在花田子小姐腿上划线,划到大腿根部时用力一按,说营区就插在这里。
花田子小姐第二天又去见了大川少佐,大川少佐听了也是赞不绝口,说这种长鞭挂铃设防,完全符合华北驻屯军最高司令长官冈村宁次大将的囚笼式封锁政策。一囚一防,异曲同工。眯着眼又望花田子小姐,又不无感慨地说,对付侯得才这样的中国贱皮下三滥,除了恫吓刑罚,有时候还真少不了温柔美色。
得到花田子小姐和大川少佐赞赏的侯得才立即动工,他亲自到工地督促检查,他还为运河物产局物色了一个中意的门房,专门负责与他电话联系。除了谋划运筹,他还天明天黑地陪在花田子小姐身边,明铺明盖地跟花田子小姐睡在一起,还有掩饰不住的对花田子小姐的顺从。不管从哪些方面看,青云直上的侯得才都把花田子小姐当成了最值得依赖的亲人,而花田子小姐则每每投给他淡然一笑。
没有人知道花田子小姐是否萌发了爱意,更没有人知道花田子小姐对侯得才是利用着防范,还是防范着利用,这二者其实大有讲究。花田子小姐自然把一切都挂在脸上,但挂在脸上的未必就是一切,比如她尽全力甚至是失魂失形地与侯得才交欢,侯得才每次都是套了从春宵楼老鸨手里弄来的迷仙绒,她在那样的时刻尽现浮浪女子的如火肉欲。即便侯得才忘了套戴迷仙绒,她也会像完全不知道一样欲飘欲醉。但在心满意足的侯得才躺下之后,她又会跑到浴间呕吐不止,或者用皂水反复地自虐式地清洗下边,那时候,她的面部会痛苦地扭曲着,看着像是患了中风病的。
花田子小姐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与侯得才打得火热,同时日夜企盼着憧憬着运河煤矿的未来。运河煤矿是花田子小姐用青春献给麻生家族的厚礼。侯得才是永远养不肥养不住的狗,这样的狗既会摇尾卖乖,也会反口咬人,但花田子小姐还是离不开他,因为在她身边没有第二个侯得才。她恶心着侯得才的无良无德,又要侯得才把无良无德施展到极致,她愈是要牢牢地把控对方,愈是要让对方感觉着她已经被对方把控了。这其实是很让人心力交瘁的,好在她正是这样做的,尽管她知道利用很可能是被利用的死结。
花田子小姐明白她跳不出这样的循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缩短目标实现之前的间距,那就是煤矿钻探开采越快越好。而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到身边还有一个三菱的福山,她就会感到揪心地难受,即便福山早已把自己变成了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她也觉着如鲠在喉。
然而有一个晚上,当小胖子福山又借着如厕向她的窗口靠近时,她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想着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福山也许是个有用的人。侯得才偏偏在那一会儿拨弄着她变换姿势,她就轻声说了一句别样的话,说她从没想过福山君会离开煤矿,如果福山君把她一个人扔下独自回国,她会伤心难过一辈子。侯得才一时有些浑然,同时也惊讶,说他好像记得花田子小姐说过,不希望运河煤矿有三菱的人。花田子小姐马上就正了神色,说:“得才君还是把心思用在矿井治安上吧,毕竟煤矿钻探是矿业所内部的事。”说过了又问侯得才夜里是否听到矿井那边有响声,响声很沉很闷,但绝对不是雷声。
侯得才就是听了花田子小姐的话之后去的矿警队营区,在这之前,他很少吃过早饭就往矿警队跑,结果副队长三老雕先给了他一张苦瓜脸。
三老雕岳粮丰拉着侯得才先往营区外边跑,后来他指的是弹药库的后墙。掏开的墙洞磨得光溜溜的,杂乱的脚印叠压在枯萎了的茅草地上,茅草地上像踏过了千军万马,而整个弹药库几乎搬空了。
侯得才脸色青紫,愤怒和惊恐一下子把他罩住了,他没办法想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弹药库的左右住着几百人,弹药被盗竟然没有一个察觉的。什么人有这样的天胆?什么人会掏洞盗弹药?能想到的只有马二梭和他的独立营,但马二梭已经受伤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即便活下来也恢复不了元气。即便马二梭又上了愣脾气,这么多脚印又是从哪里来的,他清楚地知道所谓的独立营不过几十个人,而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侯得章第一营,又绝没有这个胆量。侯得才盯着三老雕岳粮丰抽皮带,三老雕岳粮丰蹦跳着躲闪。说毕竟是一个爷爷的堂兄弟,帮也是该帮的,只不过侯队长落了人情不该拿他顶缸。侯得才听他话里藏着蹊跷,逼着三老雕说清楚。三老雕岳粮丰摸索着掏出一页信纸,望着侯得才又笑了,说:“侯队长,你演得真像,连我也觉着你是真不知道的……”
侯得才一把抢过去,看了一眼就蒙住了。信上写的是:“此计甚妙,可知弟之良苦,兄亦未伤及矿警队弟兄。今日暂借,他日面谢。望弟自珍,兄章望别。即日子时。”
三老雕岳粮丰拉着个空弹箱让侯得才坐下,说他什么都明白,八路军那边也实在是太穷了,当大哥的张口要,当弟弟的也不好回绝。又说,反正武器弹药是日本人供应的,只要日本人摸不清底细,落个人情就多条后路。侯得才揉着胸口嚎一声,说:“你个王八羔子真信了是吧!侯得章为了解救马二梭,开枪打的是我,我还有这个大哥吗?我把一屋子弹药都送给他们,我是开兵工厂的啊?”
三老雕岳粮丰连连地拍打脑门,说:“也是啊队长。不过,你当初要是给他们限个数就好了,你一定只说了库房位置。太大意了队长你,哪怕留下一半也好……”
三老雕岳粮丰说过了就跑出去开车门,看着侯得才上了车,他又追着问那封信怎么办。又说最好不要交给大川少佐,刘司令那里最好也瞒着。侯得才又从车上跳下来,骂着说:“你狗日的再说一个“信”字,我现在就把你毙了!”
侯得才回到码头就跟花田子小姐说了,果然说的是八路军又采取大行动了,一团人夜袭了矿警队,弹药库全部搬空,要过运河了才把矿警队的人放回来。花田子小姐帮着想了个主意,意思是她让大川少佐给刘百湖下令,再给矿警队增拨一个机动连,增人了就要增拨弹药,瞒过这一关应该问题不大。说过了又问侯得才下一步怎么办,侯得才揪着腮帮子死拽,说他要把紫云寨家家户户的院门都封死,还要把矿井周边变成无人区。
花田子小姐吃吃地冷笑,说她听着像是对付马二梭独立营的,侯得才灰着面孔愣怔着,突然嚎一声,说:“我说过了是八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