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得才要把紫云寨家家户户的院门都封死,当成赌气话说说可以,真做起来并不容易,更不用说还要把矿井周边变成无人区了。侯得才说他知道在哪里用劲了,意思是要让紫云寨连同矿井周边,统统照在灯光下,没有黑夜的运河湾就是安全的。他还要把矿警队改建成各负其责的小分队,一支洋车小分队,专门负责白天巡逻盘查。一支小分队专门饲养狗,白天睡觉,太阳一落就分散巡逻,哪里有动静哪里就会有狗叫,谁也别想瞒过狗耳朵。侯得才说,他估算过了,只要设备齐全,再有半个春天就可以完成钻探,到麦收前后就可以开采挖煤,那时候再训练一批专管闻味的东洋日本狗,凡是出入矿区的,都要先让狼狗搜查一遍,谁也别想带爆炸物进入矿区。
花田子小姐大睁着眼睛望侯得才,先想到的是君子杀人为仇,无赖杀人为乐。侯得才是无赖,只有无赖才能行君子所不屑,所谓诡计多端,其实是无赖的生存之道,而她现在恰恰需要。花田子小姐赶紧收了惊诧的目光,望着问侯得才心里是不是真这样想的,一门心思地就是想让运河煤矿早日开采。看见侯得才正着神色点头,她说:“实施你的计划吧得才君,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人物了!”
码头上有自备的发电机,电线和磁葫芦也是现成的,马上要做的就是寻找电线杆。按照花田子小姐的意思,电线杆她可以发电报从萍乡煤矿用船运来,侯得才不同意,说运河湾里有的是树,伐倒扒了树皮,当天就能立起来挂线。又说紫云寨还有些没人住的房子,卸下房梁也能当电线杆用,总之是越快越好。这又使花田子小姐吃惊不小。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侯得才一直认定弹药库的被盗就是马二梭干的,绝不会是侯得章所为,尽管有那封很像侯得章字迹的信。认定了这一点,他对马二梭的恨又加了一层,马二梭他暂时抓不到,但马二梭一定会知道有人扒白面瓜的房子。整个运河湾里,没有比他再了解马二梭的了,他要把死了的白面瓜家变成狗粪场,他知道这对马二梭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有,伐树也没必要舍近求远地去河套,紫云寺有的是挺拔树木,完全可以用来当电线杆。
他把采集电线杆的任务交给了三老雕岳粮丰,这也是有意安排的,但是三老雕岳粮丰却对他的新差事表现得浑然不解。说:“卸了人家的房梁当电线杆,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只是不明白,侯队长的舍近求远是什么意思?”
侯得才死死地盯住三老雕岳粮丰,他又想起运河堤上的伏击战,三老雕那时候从马上栽下来应该被打中了,三老雕却又在第三天回来了,他那时候也有过怀疑,还问三老雕两天不见人去了哪里。三老雕说他被惊马甩下来就摔昏了,在运河大堤下的茅草丛里整整昏迷了两天,活过来还以为是在阴曹地府。侯得才不记得当时马惊没惊了,又碍着当替死鬼的情面,保安营改为矿警队,还是让三老雕当了副队长,但他一直隐隐地感觉三老雕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三老雕跟独立营没瓜葛,暗地里帮助马二梭,想想都是不可能的。能解释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三老雕变心了,三老雕记恨自己让他当替死鬼,就与盗弹药库的人打了通点。甚至于,那封侯得章的落款信也是他故意让人写的。
侯得才又从脸上卸了不悦,说:“那你说,同样是一麻袋银元,营区门口一袋,营区外边一袋,你会先拿哪一袋?”
三老雕岳粮丰伸出两个手指,意思是两袋都要。侯得才说:“我说过了,只能要一袋。”三老雕还是伸着两个手指,说他看了营区门口的,还要看看营区外边的,还要掂掂哪袋沉,沉就是多,哪袋沉就拿哪一袋。侯得才急得脸铁青,扯着嗓子又吼叫说:“我说了同样是一麻袋银元,同样不就是一样多啊!”
三老雕岳粮丰的两个手指还是那样伸着,说一样多是别人说的,他不看看不掂掂心里不踏实。不过,说掂也是废话,因为不可能有两麻袋银元等着他去拿,这样的大好事决不会轮到他身上,即便是做梦也只会做个一麻袋的。三老雕说,他尽管没读过书也知道舍近求远是什么意思,到河套里伐树,下了运河大堤走几步就有,而紫云寺却在紫云寨的大西北,光一个紫云寨村子就有三四里路。还有,把村子里没人住的房子扒了卸梁,这话也让他为难,因为他不知道谁家是真没人了,还是出门走亲戚去了。三老雕说:“侯队长你别生气,紫云寨从东到西到底有多长我也没丈量过。另外,我也的确不知道谁家的房子是没人住的。还有,我是矿警队副队长,人家还以为我带人扒房卸梁,一定是假公济私。”
侯得才恼着恼着又笑了,回屋写了一份通告,写的是:接上司命令,闲置房无主房一律充公。落款是矿警队。通告递到三老雕手里,偏转身又拿眼角瞟着三老雕,说:“老雕你看看,刚才写得急,有没有没写明白的?比如只写了白面瓜家正房三间……”
三老雕岳粮丰说:“侯队长你又要出我洋相了,我说了没读过书。不过,你一说白面瓜我就明白了。”
侯得才紧着问一句:“真不识字?”
三老雕岳粮丰说:“要是门口真有一麻袋银元,我现在就去请教书先生!”
矿警队的人都出动了,那时候豌豆刚刚把手榴弹插到腰里,看见矿警队的人爬上白面瓜家的屋顶,他就大跑着返回独立营。不过,他没说矿警队要扒白面瓜家的房子,他说的是:侯得才没抓人,他现在光是扒屋伐木了。其实,即便豌豆那一会儿说出来,马二梭也不会再带人回来跟侯得才拼命,因为团长杨甬力一直跟他探讨英雄人物与人民群众的关系。马二梭一直嗯嗯着,豌豆的话,他也许没听见,也许听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老雕岳粮丰把矿警队的人带到白面瓜家又停住了,摆着手让屋顶上的人紧着下来,说他忘了向乡长禀报了,况且空房子是不是白面瓜家的也没有把握。其实是三老雕看见侯登銮扒着墙头张望了,才想起说这话的,但墙头上却看不见侯登銮了。
侯登銮并不是躲避三老雕他们,他扒着墙头张望也不是看的矿警队。
侯登銮是被夜里的爆炸声惊醒的,爆炸声响过之后再没睡着,他原本想着再听动静,接下来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仿佛那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是在梦里响的。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侯登銮扒着墙头望井架,井架没有了,矿井一定被炸了,奇怪的是矿警队那边竟然还跟平常一样。
侯登銮疑惑了一个早晨,侯杨氏熬的山药粥他只喝了半碗,放下碗又扒着墙头望运河大桥那边,结果看见矿警队走出营区。矿警队居然还有扛镐头的。侯登銮就盯着望三老雕岳粮丰,忽然听见二嫂侯黄氏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亲娘哎,说好好的一个儿说没有就没有了。接着就是门响。老二侯登榜还把脑袋伸出来向前院张望。
侯登銮听得蹊跷,下了梯子轻着脚步向后院走,刚走到西跨院门口,侯登榜拉着侯黄氏走出来,侯黄氏瞅一眼侯登銮,慌着拿手绢揉眼。侯登銮紧着走几步,挡着路跟二哥侯登榜使眼色,还故意冲着改了院门的东跨院眨巴眼,还显得神神秘秘。说大哥那边要攀高枝了,整个侯家老宅的人竟然没一个知道的,竟然还想着是不可能的。侯登榜沉下脸来拨拉他,说:“滚!”侯登銮又望侯黄氏,说二嫂是不是也有风落泪的毛病,他倒是听说了一个泪风眼的方子,是专治急性子中年妇人眼疾的。不及侯黄氏应答,紧着又问二哥夜里听没听到爆炸声,又问两口子这么急着出门要到哪去。
侯登榜顺手抓起半截扫帚把,虎着脸吼一声:“你滚不滚?”
侯登銮追着撵着又问侯黄氏刚才怎么哭了,说:“二嫂,你刚才说,好好的一个儿说没有就没有了……是说得印吗?得印怎么了,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没有的,是不是从昨天晚上出去再没回来?”
侯登榜拽着侯黄氏大跑,跑着进了马家胡同。
侯登銮木呆呆地打个愣怔,贴着墙根要尾随过去,三老雕岳粮丰带着矿警队的人赶过来了。三老雕还亮了声儿说使不得,说自己是晚辈,又是侯队长的副手,论公论私,乡长伯父都该不着亲自到街上迎接。三老雕说:“您老在家里坐着就行了,这样倒显得我们做晚辈的失礼了。”侯登銮含混着应了一声,转个身去了玉树家,走着又朝三老雕摆手,意思是让他们等着。
玉树原本是给黑驴母子刷毛的,刷到驹子时,嘴里还是念叨的,念叨的是:“小小的驴,大大的劲,少吃点儿草,多屙点儿粪。”看见侯登銮了又嘻嘻地笑,说:“咱把丑话说前边啊侯乡长,你看看行,摸摸也行,你可别打谱买啊,我这是龙种宝驹。”侯登銮抓了一把羊屎蛋蛋扬到玉树脸上,伸着头钻到堂屋里,从堂屋里出来进的是厨房,后来还看了茅厕,还看了茅厕墙上的尿窝。
玉树还是嘻嘻地笑,说侯乡长登銮三爷一准是来找豌豆帮忙的,但是豌豆再也不能给别人帮忙了,官地上忙碌了半年,一斗粮食也没挣来,明白白地是让马筢子糊弄了。玉树说豌豆得学一门手艺,豌豆还得靠手艺娶个媳妇,最好娶个会生养的。要是头一胎生的是个孙子,他准备把孙子送到矿警队,一是离家门近,最主要的是可以壮脸面,毕竟他是矿警队孙子的爷爷。玉树说:“你去河东三十里铺他姨家找去吧,豌豆兴许这一会儿正跟他姨父抡大锤呢……”
侯登銮又抓铡碎的干草,满满抓一把要往玉树嘴里塞,说:“编啊,你怎么不编个豌豆去日本国了!”恨恨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诧异着打量玉树,说:“哎,你怎么站起来了,不当死腰瘫子了?刘县长一刀给你戳活泛了是吧?刚才你说有了孙子送进矿警队,你是绕圈子骂我的,等着吧,早晚再给你戳一刀。熊玩意!”
侯登銮从玉树家出来又大跑着去了立冬家。立冬没在家,香芝也没在家,堂屋门是锁着的,牲口棚里也是空的。豌豆走了,得印走了,立冬兄妹也走了,临走把黑驴母子托付给了变成活腰的丁玉树。他们是去找马二梭了,夜里的那一声爆炸就是他们弄的,他们临走炸毁了矿井架。一切都是暗地里进行的,一切都是马二梭安排的,包括老宅里当眼线的得印,马二梭安排这一切,就是对付儿子得才的。侯登銮灰着面孔又回到当街,看见三老雕他们还在侯家老宅门口站着,他紧走几步抓住三老雕的手,说:“矿井是谁炸的你们知道吗?马二梭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你们知道吗?快回去告诉得才,就说他亲爹说的,让他小心再小心!”
三老雕岳粮丰一动不动地看着侯登銮,侯登銮拿手抹着脸上的冷汗,又说:“你们要弄啥,又是扛锨又是拿镐的?”三老雕说他不知道白面瓜家的房子在哪里,他虽然接了侯队长的命令,但他得保证不能扒错了。三老雕说:“伯父大人,您受累带我们到白面瓜家去吧。登高爬墙的活都是我们的,不过,伯父大人最好能给我们烧碗水喝。”
侯登銮阴沉着脸带着三老雕他们去了村子的东北角,指着白面瓜家的房子又问扒了干什么。三老雕岳粮丰却开始派活了,说侯队长下了死命令了,侯乡长也指明地方了,接下来就该卖力干活了。三老雕喊得响响亮亮,侯登銮问了什么像是没听见的,侯登銮愤愤地往地上吐一口,骂三老雕从儿子手里讨个副队长,竟然像指挥千军万马的。恨着转身,忽然又啊啊地叫起来,说:“你们这是要扒白面瓜的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