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得章不敢触碰马二梭带来的战利品,他甚至不敢看马二梭的脸,因为极度疲惫,马二梭的脸呈现着可怕的苍白色,连被汗水黏在脸上的浮土也掩不住。而在这之前,侯得章一直在追问吴春牛,逼吴春牛说出马二梭把人带哪去了,如果不想加入八路军,他们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侯得章是查哨时发现独立营的人不见的,所有的铺盖都没打开,窝棚里只有吴春牛昏睡着。侯得章就把吴春牛踢醒了,说:“人呢,这就是你们独立营的军纪啊?临走留下一个不想要的什么意思?”吴春牛紧着揉眼,还一个劲儿地打呵欠,解释说,马营长带着独立营的弟兄到河套里训练去了。马营长还让他留下来跟侯营长禀报,说是闹了误会就不好了。吴春牛说:“我原本想着立刻就禀报的,没想到打个盹睡着了……”
侯得章不再搭理吴春牛,掏出笔来向团长写紧急汇报,写完连夜派人送去了。
副营长牟利光也起来了,先是拿手指点着数数,数完了冲着侯得章吐舌头,说:“乖乖,装备一个加强连也绰绰有余!”
侯得章没搭话,他是探着身子走到马二梭身边的,看着马二梭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又蹲下来,说:“马营长,哪来的这是?”
马二梭嘟囔着说了一句借的,站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用眼角瞟了瞟黑豆,又说数个数吧。不及黑豆伸手清点,肖八万说他刚才已经清点过了,长枪206支、王八盒子短枪3把、歪把子机枪5挺、坐地炮2门、子弹35箱、炸药8箱,论件数一共是259。说过了又补充一句:“矿井上听响声的那一箱炸药没往里边算。”侯得章顿时瞪圆了眼,说:“怎么,你们把矿井也炸了?”肖八万嗯了一声,说眼不见,心不烦,炸了就没了,何况又顺路。侯得章一时有些语塞,甚至是愤怒,急着要说无章法的袭扰影响战略部署。副营长牟利光却悄悄悄地拽了他一下,示意侯得章到营部说话。
牟利光是用脚勾上的屋门,关上了又朝外边瞅一眼,返回身来要给侯得章拉板凳。说:“营长,我看清了,清一色的新款九九式步枪,再配上500毫米单刃刺刀,简直是绝了!这个马二梭啊……”
侯得章摆着手制止了牟利光,说:“你什么意思?”
牟利光还是抑制不住兴奋,说傻家伙口口声声说歪把子机枪,其实里边还有一挺口径7.7mm 的92式重机枪。侯得章冷冷地瞥了牟利光一眼,说:“说意思!”牟利光说,4挺歪把子可以给马二梭他们留下一挺,其余的全部收过来,无论如何,那门97式81mm曲射步兵炮不能留给他们。
侯得章站起来走向门口,走着说:“糊涂,刚才马二梭为什么让人清点着报数,不明白?”
牟利光说:“营长你想多了,他那是显摆!”
侯得章退回来在牟利光肩上拍一下,又说:“我想多了吗?难道还有比我更了解马二梭的?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此刻的侯得章没有心情思考战利品,悔恨正在纠缠着他,他又一次有了被捉弄的感觉。如果马二梭把他所谓的独立营全带走倒罢了,偏偏又留下了一个吴春牛,偏偏他又是质问过吴春牛的,偏偏又是质问过后上报的紧急动态。他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马二梭会来这一手啊,很明显,马二梭是故意做给他看的。马二梭是在向他示威。马二梭是在向杨团长展示,只要他马二梭想干,就没有哪个地方不敢去。即便这种揣度不存在,杨团长那里他怎么解释,说情况突变,说调查有误,或者说自己太心急了。杨团长会相信吗?杨团长一眼就可以看出,所有的理由都出自一个心理,那就是他侯得章心里不坦荡不磊落,他侯得章根本不是发自内心地盼望马二梭加入八路军!
侯得章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拉开屋门的同时,又冲着副营长牟利光发出命令:“快去通知炊事班安排早饭,让马营长他们吃过饭休息一会儿。”
但是,侯得章没想到他会在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看到侯家老宅的堂弟。他几乎是一步跨过去,把搂着枪支睡着了的少年拉起来,惊愕地叫了一声:“得印,你怎么也来了,你也进矿警队弹药库了?”
得印流着口水叫了一声大哥,忽然又摇晃着打个立正,说:“报告侯营长,新兵侯得印已经加入独立营了!”
侯得章一时有些恍惚,半退了一步又定了神打量得印,他在得印身上看到了堂妹兰兰的影子,也是清秀的脸庞,也是恬恬静静的眉目。这样的比较突然间让侯得章感到心痛,于是他以极其复杂的语气叫了一声马营长,说:“马营长你是怎么想的,我二叔舍出一个闺女还不够吗?”
马二梭答非所问,说:“那里还有一个呢。立冬,见过侯营长了吗?”
立冬也跟得印一样打个立正,说:“报告侯营长,新兵马立冬已经加入独立营了!”
侯得章没去吃饭,他在营部里来回地走动。副营长牟利光不眨眼地瞅着他,说他有个主意,既可以得到大部分战利品,又能让马二梭说不出反对的话来,还能让所谓的独立营从根上消失。牟利光笑着靠近侯得章,说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即宣布成立尖刀排,同时宣布马二梭为运西新一团第一营尖刀排排长。牟利光说:“营长,你是不是一直为这件事犯纠结?”
牟利光并没有完全把握准侯得章的脉搏,侯得章来回地走动,还是纠结于如何补救夜里送出的动态报告。牟利光说的这些,他几乎没在心里想过,即便想过,此时此刻也是缥缈的。按牟利光的计划,既限制了马二梭的手脚,又顺理成章地占有了战利品;既修补了由失误报告引发的团长不悦,又堵截了战利品上缴的出口,的确是一举多得。关键是,团长那儿会怎么想?说夜里的报告之所以有误,完全是因为马二梭故意留下了善说假话的吴春牛。说第一营以两手准备应变,既是应变,就难免有误,虽有误也是事出有因。这样的理由可信吗?
侯得章又陷入了自问自答式的苦闷中,新兵连连长孔雨林闯进来,问两位营长知不知道团长杨甬力已经到了营区。侯得章苦笑着瞅瞅牟利光,用连自己也很难听到的声音,自语着说了一句:“肥肉不能吃,骨头不想吃,我还要倒贴一块精肉……”
一直到团长走来,牟利光都在想营长那句话,而孔雨林则完全不知道营长侯得章说的是什么。团长杨甬力依旧是谈笑风生,他还示意马二梭跟他一起大笑。看着马二梭脸上露出窘态,他马上就在马二梭肋间捅了几下,说:“怎么了马营长,你一夜之间给我装备了两个连,送个不花钱的笑倒又舍不得了,你不会是怕我独吞了吧?告诉你,我杨甬力胃口不错,就是不想吃铁家伙,我要吞就吞运河湾里的小米粥!”马二梭果然笑了,笑着指了指营部门前的战利品,说:“我的锅小水少,再多下米就煳锅了。”
团长杨甬力冲着战利品连连点头,满脸都是惊叹之色,忽然要侯得章把刚才那句话记下来,还要注明是营长马二梭说的。“我的锅小水少,再多下米就糊锅了。”团长杨甬力说,这真是一句精彩的话,话出自一位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的营长之口,让他这个当团长的既汗颜又感动。牟利光轻轻靠近侯得章,附着耳根说团长真够厉害的,团长的话全是醉翁之意。
侯得章又尴尬地向马二梭瞥了一眼,听见团长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说锅小就没办法多添水,水少米多就熬不出香甜可口的好米饭。可见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难以完成抗战大业,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能包打天下。团长杨甬力又转向马二梭,还是哈哈大笑,说:“马营长,你刚才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马二梭的脸刷地红了,说:“我没想那么多……”
团长杨甬力用力握住马二梭的手,说:“好,那咱们只说一句话,我感谢你对八路军的信任。你那天说了一句‘等身体完全康复之后再说’,我就知道马二梭同志是要给我们创造奇迹的。果然!”
侯得章紧着插一句,说:“报告杨团长,我正准备带马营长他们去团部……”
团长杨甬力点点头,走到营部门口又说:“咱们开个扩大会议,让各连的连长也参加。”
说是扩大会议,其实只有一个中心议题,那就是团结一切武装力量,全面开展对敌斗争。侯得章几次想跟团长解释昨天夜里的紧急报告,可是团长杨甬力并没给他留出时间,简单地听完根据地创建过程中的得失之后,随即宣布了新的任命。果然如侯得章所料,马二梭依旧是营长,但听完最后的建制组成,侯得章还是难以接受。团长杨甬力宣布的是:原独立营划归运西新一团单列建制,独立营的兵力配备,由第一营的新兵连和团警卫连组成,团警卫连为独立营一连,新兵连为独立营二连,原任连长继续任职。原独立营人员为特务连,不足部分的填补方式由营长马二梭全权负责。侯得章在团长说出“新兵连”三个字时变了脸色,他低下头去紧紧地咬住嘴唇,急促的呼吸差点儿把他自己憋死。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敌情通报。团长杨甬力一下子正了神色,说日军近日又沿津浦、陇海、平汉三条铁路线增兵运河以西地区,由日军驻山东最高指挥官尾高龟藏统一指挥,目的是歼灭运西地区的抗日武装力量,同时截断太行山与我冀鲁豫根据地的联系。团长杨甬力说,更为严峻的是,尾高龟藏已授意大川少佐,河湾县日伪军正准备配合其他各县,采用内松外紧的所谓赶羊式清剿行动,目的是要把新一团挤压至县城周边,最终一网打尽。鉴于目前形势,新一团党委决定给日伪军来个反挤压,先跳到外围再寻找战机。
营部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团长杨甬力望了望马二梭,说:“马二梭同志,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马二梭说他从来没想过外围内围的事,日本人也好,汉奸也好,都是欺软怕硬的。他反正不能几万人都挤到一个疙瘩上,他反正要吃饭要住宿,那就像马蜂一样叮着打就是了。马二梭说他想先把矿警队干了,干了矿警队,运河煤矿就开不起来,运河大桥以西一直到河套就是贯通的。而一旦进入河套,日本人的机械化部队也得趴窝,他的人再多也没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能让他们到处生根,生不了根就得被动挨打!
侯得章几乎没容团长点评,迎着马二梭的话头勃然而起,张口说了一句:“我不赞成!”
侯得章是冲着团长说的,说马二梭自恃敢打敢拼,全然不顾八路军的有生力量来之不易,而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战术,完全不符合敌强我弱的战争形势。侯得章说,矿警队弹药库被盗已经惊扰了敌军,这时候再拿矿警队当目标,无异于自投罗网,而拿着精良兵力去与矿警队纠缠,也实在是得不偿失。但当他马上要说到马二梭为了弄动静炸掉矿井架时,侯得章却又强忍着止住了,他在那一会儿投向团长的目光是游离的,甚至还有些痛苦。团长杨甬力却好像完全忽略了他的目光,继而以更为平静的口气说:“说说第一营的计划吧。”
独立营当天中午就做好了西进的准备,侯得章一直没找到跟团长单独说话的机会,除了表达对新兵连的担忧之外,他还想重点谈谈对运河煤矿的看法。他想说这种看法早就有了,与其这样胶着于矿井的钻探与破坏,倒不如先由着日本人完成煤矿的作业流程,等到要开采时再夺回来。但是,没等侯得章开口,团长杨甬力却先他一步截住了话头。团长杨甬力说:“我的参谋长同志,抗战已到了最严酷的相持阶段,破坏也是对敌斗争的必要手段。还有,一切关于未来的设想,都必须建立在赶走侵略者这个基本点上,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而迟迟不肯西进的孔雨林几乎是在哀求侯得章,他那近乎绝望的目光随着侯得章转动,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就心甘情愿把新兵连交给马二梭啊……
第三天的早晨,豌豆气喘吁吁地跑来,跟在他身后的是香芝,他们看到的只是用芦苇搭盖的窝棚。团长杨甬力带独立营西进之后,第一营第二天夜里离开,比豌豆他们早了大约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