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切都如此明亮,阳光属于所有能达到的地方,也属于与居延泽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这两个房间结构相同,但这间没有进行泡沫板及多层灯的改造,保持着原始的空间结构:屋顶呈现出包豪斯风格的蛋壳状,一侧是斜面铺下的大玻璃窗,因为房间太高,窗子分成了上下两层。这样的设计无疑充分考虑了光与反射光的因素,保持了光线的均匀、稳定、立体,透视感很强。同时从某个空旷的角度看,又可以感到某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幽暗,或许来自空间比例的不对称——这里人显得太小了。三个人在这儿办公,更多地方空着。
三个人坐在大显示幕屏前,两边的工作台还有两个终端,每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其中一个是女性,相对年轻,我们可以称之为C。一个五十来岁,很短的头发,花白,我们称他为A吧。第三个也相对年轻,毫无特点,就算B吧。我知道有人反感汉语小说人物用英文字母代替,我觉得反感得有道理。我想用甲乙丙丁代替,但显然有点不够抽象,缺少字母的工具性。事实上在这个房间的人都具有抽象性、工具性。当然,他们也有拉丁字母缺少神秘性,然而甲乙丙丁在我看一样缺少神秘性。或许只有从《周易》里寻找,比如,兑、巽、艮、坤,神秘性没问题,是否太古老了?或许用一用就好了?我们试试。
如果仅从外表看,兑——年轻得还像个姑娘,她外表清秀,眼睛可爱,嘴角微翘,不过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那份从容一看就是已婚人士,譬如给花白头发的巽和毫无特点的艮倒茶或拿什么东西总是很到位,没有一点青涩。如果不是日常太熟悉男人了,如果不是早晨忙这忙那绝不会这样稳当。有时在给一动不动的巽倒茶时多少还有点本能的放电,不过简直称不上放电,只是尽量表现得可爱一点儿而已。那时巽坐在大屏幕中心,身体挺拔,肤色很重,很硬的花白头发与白大褂有种老军医的味道。巽的左边是兑,右边是毫无特点的接近中年的艮,艮三十五岁左右,说话不多,即使说话也是围绕着巽。从背后看三个人正好是一个“山”字,甚至不同的椅子正好给他们分出高低。因为要看监控屏,部分窗子拉上了部分的窗帘,但显然这不是构成房间某种昏暗的原因。
就大屏幕和另两台终端而言,这里很像总控制室,它控制着这幢城堡一样的建筑物,而三人的白大褂又使这里像诊室或CT室,不过,大量牛皮纸袋、案宗又给人这里是档案室的杂乱印象。当然,单看屏幕,特别是几个屏幕上同样的内容,这儿又像是直播间。当然是神秘的直播间。大屏幕上画面有时被切割得非常复杂,除了实时的画面,更多是静止的分析性的画面,不同角度的监控镜头反映着隔壁居延泽低下头去的痛苦表情。这些相同又有细微差别的表情非常重要,对于拒不开口的居延泽是唯一进入其内心的通道。审讯者方末末与被审者居延泽虽在同一画面,但两人显然是背离的,因为居延泽的头越来越低,甚至低得像是已经死去,戴白墨镜的方末末则怎么看都咄咄逼人。有时巽会下意识地或者莫名其妙地把白色墨镜的定格放得很大,放得特别刺眼,完全充满了大屏幕,连居延泽也从没放大到这样的程度,完全没必要这样。或许是赞赏色彩专家方末末?但也许正相反,反映了某种不耐烦?一时有点失控?有时兑会在旁边插一两句话,仿佛提醒什么,不时夸奖一下方末末。但巽照例无动于衷,没任何反应。兑完全习惯了,也不指望巽有什么反应,不过说说而已。
延请某些方面的审讯专家也是常有的事,应该说这次请来方末末还是令人满意的,毕竟有了某种效果。在方末末白色墨镜的逼视下,对象虽然依然拒绝开口但显而易见不再无动于衷的,甚至像一种酷刑,居延泽非常痛苦。是的,这太明显了,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这个以沉默无视一切的家伙简直是块蔑视一切人的石头。但是现在,石头有了表情。然而如果兑和艮有一种惊异的满意表情,巽却显出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愠怒,毫无道理的愠怒,甚至对兑和艮表示的满意也不满意,以致有种厌倦。
巽是对的。巽看事物的角度与兑和艮不同,两个下属毕竟年轻,一点变化就高兴了,也不看是什么变化。巽看到了兑和艮看不到的东西,不错,白墨镜在痛苦上是成功的,但这痛苦的性质是什么?如果痛苦是双重的——感官的又是心灵的自然最好,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仅仅是视觉上的痛苦,以至削弱了精神上的痛苦,难道不是南辕北辙、本末倒置?今天,最重要的是2000万元的侵吞金额,是个重磅炸弹,由方末末来扔,不过是想借助白色理论,让重磅炸弹更具爆炸当量,显而易见的是白色理论见效了,但2000万元的侵吞公款却没有任何反应。2000万元的调查花了大量时间大量心血,每个环节都毋庸置疑,任何人都难以等闲视之,但是白色墨镜导致的痛苦淹没了2000万的痛苦,那一圈一圈的白色恐怖怎么能让人思考?完全是喧宾夺主!
“停!结束。”巽对着麦克发出指令。
兑和艮感到万分惊讶。
“为什么停下?”兑忍不住问。
这也是艮的问题,艮没敢问,只是急切地看着巽。
屏幕上的方末末同样惊讶,倒是头低得很低的居延泽没反应,无知无觉。方末末站起来,离开,画面几成空镜头。
方末末气喘吁吁走进来,仍带着一圈一圈的白墨镜。
“怎么让我停下来?”
有一会儿没任何出声。
“把眼镜摘了吧。”巽说。
方末末不是下属,是请来的专家,对他说话不应该是命令口吻,应该客气一点。但巽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用一种枯燥的冷冰冰口吻,或许是查人查惯了。
方末末摘掉眼镜,“头儿,居延泽已近崩溃,难道您没看到效果?”
“是呀!”兑和艮异口同声,谨小慎微的艮这回也忍不住了,居延泽这么明显的变化,太难得了。
“太不人道了。”巽说。
“什么?!!”兑、艮、方末末难以置信巽会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难道是幽默?嘲讽?但也太冷了。
“我看到了效果,不是2000万的效果。”
“怎么见得不是?!”
“倒可能是相反的效果。”
“相反的效果?!”又是异口同声。
“是。”巽点点头。
“您是说适得其反?”方末末狐疑地问。
“我们要的是让他开口,”巽一动不动,“他好像很痛苦,但我看到他的嘴巴闭得更严了。他眼睛难受怎么还顾得上反应2000万的问题?白色墨镜不是好主意,偏离了问题方向。这个我也有责任。现在,你们都来看看他的特写照片,看看他的眼睛,他的嘴角,他在为什么痛苦?看看,是为2000万吗?”
方末末有些脸红,还想争辩什么,止住了。
“可是,如果他忍受不了白墨镜?”兑试探地问。
“这和用刑还有区别吗?”
“也许2000万的痛苦和白色的痛苦,混一块儿了。”艮嗫嚅地说。
“所以要把它们分开。”巽严厉地说。
“怎么分开?”方末末问,不管巽的严厉。
“再审一次,不要墨镜。”巽说。
“这不又回到过去了吗?”兑大声说,女人和专家有同等性质。
“就是要回到过去。”巽凝视着兑。
巽这样说等于给方末末下了逐客令,然后转向方末末:“你的任务完成了,完成得很好,但不是我要的。他会把头扎到怀里,但不会张口,实际上,你坚定了他的不开口。你的色彩理论还有不完善的地方,而且,说到底,这旁门左道,不是正路,这个教训我也要牢记。”
巽一开始看上去本来没打算训人,但说着说着还是训上了。巽有这个权威,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权威。他是全省里神秘可怕的人物,没有官员不怕他的。他掌握了太多东西,那些东西多到什么时候拿出来都能致人于死地。不怕巽的只有居延泽,几次陪老板检查工作时居延泽都开过满脸严酷的巽的玩笑,“你那儿是不是也有不少我的料?别老捂着,有也悄悄告诉我一下。”当然是挑战。这种玩笑从没人敢和巽开,但居延泽不仅不怕,实际上还有点蔑视。的确,如果不是某种情况,不是出现了时机,巽拿居延泽还真没办法。不是有问题就能办,得在需要的时候,得有指示。这是巽的苦衷之处,也是他的冷血之处。居延泽是学历史的,知道巽这样人的厉害,但也知道他们的局限,对他居延泽来说巽动不了他,巽对他也只能是落井下石。至于井,那是神秘莫测的,绝对的小概率。那种小概率是他不能管的,如同不能管抛硬币的结果,这是他从本质上蔑视巽的原因。
现在显示屏上,居延泽像虫子一样慢慢缓过来,抬起头,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居延泽把几个监控镜头分别看了一遍,又盯着一些可疑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起身,走近饮水机,用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慢慢地饮下。居延泽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不同角度的监控中,他的镜头感相当强,这方面他几乎有着演员的自恋与天赋,只要是镜头,不管什么镜头,哪怕监控镜头,他都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他都要想着给别人什么印象。与镜头异曲同工的是过去他对镜子也一样敏感,在任何一个洗手间,哪怕是机场赶飞机时的洗手间,甚至是在亚光电梯间他都会本能地注视一会儿自己。但他不会像有些人还会理一下头发,不,他不会,他只是看,端详。居延泽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四十出头,既有年轻人的样子又很成熟坚定,唇线早已铸就。他身材并不算高,但看上去比他实际的身材高,很匀称,一双很大的单眼皮的眼睛,下巴长,饱满,稍一微笑嘴角就会上翘,很迷人,但这迷人的线条通常总被淡漠的目光控制,这种淡漠有时甚至会表现为忧郁。稀疏的连鬓胡子,看上去沧桑,但显而易见一旦笑会非常迷人。他不当演员有点可惜了,在监控摄像下,他的表演真实而自然,非常接近他的内心。特别在刚刚谈完话之后。是的,严格地讲一直是谈话,不是审讯,这儿不是看守所,也非监狱,只是一个内部秘密机构,可以在任何地点。
如同居延泽所料,谈话只是突然中断,不是结束。泡沫板的门重启之际居延泽还以为方末末回来了——刚才很显然方末末是被临时叫走的,方末末一直戴着耳麦他得听场外的指挥。居延泽完全想不到方末末被中止了,以居延泽之聪明,这方面他一点预感也没有。也难怪,白墨镜是唯一的一次成功,它迫使居延泽放弃了无视与无动于衷。无动于衷、无言、无视,不仅是一种策略甚至也是一种习惯。另外平时居延泽就习惯以貌取人,以资历取人,以印象取人,总之,先不说内在的东西,仅仅外表就会让居延泽不愿搭理人。到了这里也一样,这儿所有人都跟他谈过话,却没一个即使在外表上让他看得上的人。他特别看不上乏味的艮,特别艮还拿腔拿调地问他这问他那,简直让他想吐,想用一口呕上来的痰啐在艮白开水般还自以为是的脸上。兑是女的,稍好一点,长得不坏,从性感的角度倒是可以看看某个部位,胸、侧影、腿,不过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还是他高高在上之时,他一眼就会觉得兑是个乏味的办公室的女人,机关里这样的办公室的女人不少,她们要么嗲声嗲气,要么充满卷宗和公文味道。在男人化的办公室她们不可能是自然的,更别说参与什么审查工作。
进来的是巽,居延泽略有意外。包括片刻的轻松,毕竟白墨镜不是了。居延泽照例看不上巽,但和看不上别人有所不同。这么些天巽只露过两面,谈话时间也不长,没有实质内容,甚至能看出巽也不太想说话。第一次时间最短,好像只是告诉他,他落他手里了,是对他过去玩笑的回复。第二次时间也不长,只是枯燥地慢慢地交代了各种政策、法规,似乎其志得意满就在于枯燥的政策法规的字里行间。这更可恶,也更卑鄙。主要是居延泽认为他的进来不是巽的本事,不是他居延泽出了问题,而是老板和更上面出了问题,这不是他居延泽左右得了的,如果不是这个问题巽敢动他试试?而且,说到底,输赢现在还难说呢,巽要想赢首先得过我这道关,你巽牛什么?我不配合你,你什么也得不到,你依然不过是某种东西的棍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居延泽希望巽多露面,多来审他,这样他可以从巽身上嗅到更多的上面斗法的信息。这种信息当然主要靠直觉,比如巽有哪些细微变化,尽管这是一个很难看出有什么变化的人。此外,他们是有时间表的,居延泽需要从巽身上判断他们的压力,他们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