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爸爸常年在外讨债、躲债,蚂蚁的童年是孤独的。村里的小孩都不愿和他玩,有的还欺负他。他们爱骂他:
“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打死你这个坏蛋的儿子!”
“你爸爸欠我们家很多钱,你还我家钱!”
“你爸爸是个骗子,我爸爸说,他敢回来打断他的腿!”
每次吵架,蚂蚁都要被村里的小孩揍得鼻青脸肿。从某种程度上讲,蚂蚁对父亲的渴望,多半出于父亲的归来将证明他不是一个坏蛋、不是一个骗子,爸爸是一个正直的人。在蚂蚁的心目中,爸爸的形象神圣不可侵犯。蚂蚁宁愿被人揍得流鼻血,也不愿听到别人说他爸爸的坏话。
蚂蚁放牛,也总是一个人。他和牛整天待在一起,牛是他最好的朋友。
蚂蚁放牛,主要集中在三个地方。最远的地方,是与井下村毗邻的七园山。那山上的狼尾草非常茂盛,两个村都没人去那里放牛。但那山很陡,路很不好走。其次就是自己家的毛竹林,与村子遥遥相望。放牛的时候,蚂蚁时刻注意着自家的房门是否被人打开了,爸爸是否回来了。还有,蚂蚁常去的地方是金塘河畔。金塘河在发洪水时是一条愤怒的河,平时却是一条温顺的小溪。平时牛在河滩上吃草,蚂蚁在河里面摸鱼摸虾。但是,他在河边放牛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暗地里等着爸爸回家。
蚂蚁很少有忘记爸爸的时候,就算他睡着了,他也要梦见爸爸。梦见爸爸在一间黑黑的房间和他说话,爸爸的脸上都是血,爸爸好像就要死了……蚂蚁从梦中惊醒,他总想哭。他害怕做这样的梦,但是又渴望在梦中见到爸爸,他想在梦中告诉爸爸,他不在家的日子,妈妈和他被人欺负,村里人隔几天就来要债……但是,他又很矛盾,不想告诉爸爸这些伤心事,因为爸爸在外面受苦,告诉他这些伤心事,他会更加难过的。
“那我,那我告诉他什么呢?”蚂蚁整天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他,我长大了,我会放牛了,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我连摸一下牛的肚子都怕,可是现在牛听我的话了。要是牛不听话,我就抓住牛的牛鼻绳,牛鼻绳穿在牛的鼻子上,它不敢扯断鼻子,所以就听我的了。不过,牛一般很听话,除非遇见了母牛,它喜欢追在母牛屁股后面疯跑。骚牯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每年农忙的时候,骚牯被人雇去耕田,一天能挣上百块钱呢。可是妈妈说,她从来没有拿到过骚牯帮人耕田的钱,因为一些村里人早把钱拿走了。妈妈说,她养猪养牛本来是要供我读书的,可是村里人不听妈妈的,他们从杀猪人那里拿走了妈妈卖猪的钱,从耕田人那里拿走了骚牯耕田的钱……”
蚂蚁突然沉默了。因为他发现他又跟爸爸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这不是真的。
“唉,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蚂蚁在小溪边放牛,他会不停地抬头眺望通往山外的道路,那道路弯弯曲曲一直绕到了山的另一边。如果他站在七园山的山顶往下看,又会觉得通往山外的道路就像一根断了数截的肠子被人扔在群山之间,他希望能看到爸爸走在上面。总之,蚂蚁每天生活的内容,都与思念父亲、盼着他归来有关。思念仿佛一棵被大雪压弯的树,在大雪融化之前每分钟都在承受着雪的重压。当然,这个比喻不够准确,因为蚂蚁也有快乐,只是快乐比别的孩子少许多。
要说蚂蚁最大的快乐,无疑是放牛回来,到爷爷奶奶家去玩了。爷爷奶奶住在村中央一条“弓”字形的胡同里。爷爷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奶奶常年生病,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爷爷精神尚好,爷爷非常疼爱他的孙子。爷爷说:他以前是做裁缝的,从十六岁一直做到六十一岁。他跟师傅学裁缝,学了五年,二十二岁来吴村揽活做,刚好在那一年解放了,他就留在了吴村。爷爷说,老一辈的吴村人在过去的年月里都穿他做的衣服。
爷爷总爱回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可是,蚂蚁最感兴趣的是:“爷爷,你还是给我讲讲我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吧!”有时候蚂蚁会忍不住打断他。
“哎呀,你原来不想听我讲做裁缝的故事呀,你怎么不早说?小鬼头?”爷爷爱叫蚂蚁“小鬼头”。爷爷就讲起了他的儿子毛宗文的事情:
“你爸爸,唉,小时候很调皮,简直比你调皮多了。我也管不住他。他的鬼点子多,爱出风头。可是,村里的孩子们都听他的,爱找他玩,说穿了他是‘孩子王’。他带着一大帮同龄的孩子,要么跟自己村里另一帮孩子打架,要么跟井下村的一帮孩子打架,要么晚上去生产队的地里偷玉米、番薯,烤着吃。他们在村口的古树上还搭有一间树屋,用梯子才能爬上去,一帮人在那上面睡觉、吃东西,小便从树上撒下来……别人赶到家里来告状,我照着火把,要把他们烧死在树上,你爸爸害怕了……”
“以后呢?”
“以后你爸爸死活不愿跟我学做裁缝,说那是女人做的事情。我被他气得生病,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他才答应了我。他比我聪明,我学了五年才出师,他学了两年就会了。他做的衣服又合体,又考究。他给我挑了一年担子做了一年衣服,后来就跑了,一个人在镇上揽活做。他在外面受了许多苦,有五六年没有回家,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你妈。你妈的肚子已经大了。我说:你不是有本事吗?怎么不跑到月球上去,你回来干什么?你爸说:爹,我错了,我从今往后一定要安安心心过日子,你要相信我,因为我现在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爷爷讲到这儿,总要顿一顿。他对儿子毛宗文,既爱又恨。
“后来呢,爷爷?”
“后来,你妈生了你姐。你姐五岁时夭折了,得了肺炎。怪就怪你爸的心太大了,家里刚刚有了一点钱,他就要跑到外面做生意,没有时间照顾家里。三年后,你妈才又生下了你。”
当然,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会讲得比这多许多,讲得更详细。他讲得很投入,有时候心酸地笑着,有时候老泪纵横。在蚂蚁看来,爷爷似乎拥有一个看不见的宝藏,随时能从那过去了的时间里找到蚂蚁感兴趣的话题。蚂蚁爱听爷爷讲爸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