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5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事情发生在秋天的一个黄昏,九岁的小男孩蚂蚁放牛回来,有人告诉他:你的爸爸,死去多年的毛宗文,回来了。蚂蚁半信半疑,心里很是激动,他用竹枝抽打牛的屁股,牛跑起来时,牛腱子就像驼峰一样颤动着。牛穿越溪边的小路跑到了桥上,蚂蚁把它拦了回来。
“从小溪里走!骚牯!我还没有洗脸呢!我这么脏怎么去见爸爸呀!……”
蚂蚁和牛冲到溪水中,秋天的水已经凉了。蚂蚁弯下腰,用手捧起水往脸上泼,他的脑子里跳荡着父亲留在他记忆中的形象:高额头、大脑门、高鼻梁,两条眉毛距离很宽,眼睛很亮,对了,爸爸的喉结很大,就像铁钩一样,硬硬的……蚂蚁洗完脸,又把裤腿上的泥巴洗净,才赶着牛往家里走去。蚂蚁的家离小溪不远,不一会儿就看见家门口围满了人。看来爸爸真的回来了!蚂蚁有些急促不安,他要是不认得我了,我该怎么办?蚂蚁这么想着,牛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站在那里的人看见牛,闪到了一边。
“蚂蚁,我问你,你那该死的爹回家了,是不是?”问他的人是光棍汉陈大海。
自从爸爸失踪,连春节都不回来,一些村里人就经常这样问他。假如蚂蚁说爸爸还活着,这些人就要问爸爸的地址。假如蚂蚁说爸爸早死了,这些人就会抓着他不放,问他:“死了怎么没见你伤心?你骗谁?”他们抓住他,就像要将他处以极刑似的:“你们想串通起来骗人是不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学得这么坏,真是坏到了根!”蚂蚁再不理他们……
“我问你呢?怎么不说话?”陈大海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又想抓住他。蚂蚁举起了手中的竹枝:“我要关牛栏!”蚂蚁走过人群将牛栏关好,当他回头的时候,腿突然有些发软。“这些人为什么老站在门口?爸爸到底怎么啦?难道没有回来吗?”他有些害怕,不敢走过去。这时,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头发乱乱的。声音嘶哑地哭道:“我说宗文没有回来,就是没有回来,你们为什么不相信!要是回来了,我为什么要瞒着你们?我想他……想得夜夜哭……”
这是真的,蚂蚁的妈妈天天盼着丈夫归来,打听丈夫的消息,比起那些站在门口要债的人,她更需要毛宗文。“要是宗文回来了,他会还给你们钱的。他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他没有回来,是他还没有要到债……”
“别废话,明明有人看见他回来了,要不然,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让我们进屋,我们要进屋去搜查!”站在门口的人不依不饶,要冲到屋里去,蚂蚁的妈妈阻拦着他们:“站住,你们要抢劫还是要把我拉走抵债呀!照这样下去,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老天爷啊,宗文是死是活,都给我一个消息呀,我好安排以后的生活……”
蚂蚁的妈妈玫红,毕竟是一个女人,人倒在地上一滚,那些要冲到屋里去的人就犹豫了。“你这个泼妇,真不要脸,你欠我们债,你还有理?告诉你:等到过年,宗文还躲在外面,别怪我们不客气!都拖了几年了,总得有个说法:到底给,还是不给……”
那些人虽然退了出来,但是骂骂咧咧的,越骂越气愤,仿佛要把生活的贫困、命运的不公,全推诿到欠他们钱的毛宗文身上。有的说,家里因为没有钱买种子农药化肥,耽误农时欠了收。有的说,孩子没有钱上学,学校天天催。有的细算了一下账,跟毛宗文白干了一年不算,搭上路费竟然赔了几百块钱。其中骂得最凶的是村里的老三股,他有三个儿子,那一年毛宗文回家叫人帮他做工,三个儿子都去了,到头来二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毛宗文欠了他家工资加医药费三万七千多元。去年,他的老伴肚子疼,查出了癌症,三个儿子拿不出钱,老伴活活痛死了。
“如果宗文把工钱发了,我儿子手头就会有点钱,她怎么会这样死掉……我会把她送到金华去治的,没有钱,只好到卫生站拿点药,只好给她煎山上挖的草药,可怜她喝草药喝得整个人都发黑了,连牙齿都黑了……她死的时候对我说,等到宗文还了这笔债,就给二儿子娶老婆……就当是她不治病,剩下来的钱……”老三股说着说着,哭了,他回忆起了老伴的痛苦,老伴对他的好,几乎要倒在地上……
最后,这些村里人骂了一通,相互诉了苦,总算走掉了。
他们走后,玫红才从地上爬起来,她在短短的时间内老了许多,仿佛一只球瘪掉了,整个人松弛下来。到这时,她才看见放牛回来的儿子,就像做错了事似的站在牛栏门口。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蚂蚁,妈妈没有吓着你吧?妈妈如果让他们进屋,以后他们就会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你爸爸不在了,我们还要生活……”
“妈妈,爸爸真的没有回来吗?”蚂蚁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他多么希望爸爸回来了,就藏在家里。爸爸永远不离开吴村了。
“没有,”玫红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她感觉头有些昏沉,“一定又是哪个缺德鬼在村里造谣,煽动债主来逼我们。蚂蚁,以后再有人来逼债,你就先躲到爷爷家里去!”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爸爸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玫红一边擦眼泪,一边觉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她被人从噩梦中摇醒了,“你爸爸已经有四年没有音讯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蚂蚁,我真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他还活着,总会写一封信回来……”
“妈妈,爸爸不会在外面和别人结婚了吧?”蚂蚁这样说,完全是不想让妈妈怀疑爸爸“死了”。
“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听村里人说的。”
“蚂蚁,你以后不要相信村里人的话,他们全没有安好心。”
蚂蚁一声不吭。他想起村里人总在说爸爸的坏话,有的说他被人打死了,有的说他在外面讨饭,有的说他杀了人,坐牢了,有的说他从大包工头那里领了村里人的血汗钱,在外面花天酒地,包养不检点的女人……
蚂蚁想到这些事情,感到爸爸的形象变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