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西街的天天来饭馆实际是一家岐山面馆。关中西府风味的岐山面讲究的是面少汤多,一筷头的薄刀细面被荡荡汪汪的汤汁浸泡,碎末的多种香菜与姜蒜肉丁飘在浮头,自酿的酸醋与油辣子渗透其中,薄、筋、光,酸、辣、香,满盘满桌地边吃边上,半天过去,你也吃不透它的风味。
内行人吃岐山面不叫吃,而叫吸,就像吸香烟一样狠咂一口,喉咙眼子下去,落到肠胃后再扩散给周身皮肉的每一处,让它的香味慢慢弥漫,直到所有的骨头缝子都麻酥酥的。实际说起来这叫“品”,“吸”之说除了土俗还不切肯棨。
沈士荣把这家饭馆当作“点”,隐蔽活动的“点”,说白了是暗窝。三楼的一个雅间由他长年包下,大房间套小房间,饭厅、卧室、卫生间都有。除了他和几个贴己兄弟,别人,包括尹紫叶是不知道的。尹紫叶既是他的小蜜,又是监视他的耳目,对她有所戒备总是好的,且不说以后她可能会见惯不惊。
沈士荣是典型的粗中有细。他记着这个日子。三天后的中午,12点又加了几分钟,就一个人悄然上了三楼。他推门进了雅间,看见顺花已经在饭厅坐着。顺花急忙站起身子,手扶椅背挺直脊背,脸上的几分喜悦明摆在那儿。她已经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两个小时。
她仍旧坐的这把椅子。沈董说了一声“坐么”,就先进了卫生间。女雇员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端盘的,她们给桌上下了十几个面碗。
沈士荣没有再点凉盘热炒白脾红饮之类,只有两个人,她又不是请来的嘉宾,客套就免了。“吃!”他朝顺花伸手一点,自己也捞起米黄色仿象牙筷子,猛然挑上来,提得高过头顶,停一秒种,偏过头,往嘴里塞,嗤啦一声,头点两下,再停几秒钟。两碗过后,点了“好猫”香烟,一口面,一口烟,吸得频频,停得频频。“这饭,十八碗过了才显味。”对她不瞅不睬,自言自语似的。
顺花只吃了三碗就罢手了。她不是不想吃,而是无心吃。她清楚吃饭的结果是什么,这样,愈是吃,就愈是紧张。紧张不是坏事,它可以转变。对于一个有自信心的姑娘来说,紧张是暂时的。对面的沈董越是讲究他的节奏,越是用心体会十八碗过后的滋味,她的紧张就越能转化为不可遏止的祈盼。
沈士荣没有想到顺花这么焦急火热,他刚拿起餐巾纸往涂着口红似的油辣渍渍的双唇上粘,她就扑过来了。她从背后用力,整个身子像从空中重重落下,忽然扒住他的脊背,双臂绕过来箍住他的脖项,拼命往里收。她的脸腮贴着他的头发,下巴挨着他的左耳,灼热与气息一起送过来了。
沈士荣那么沉静,向前倾着身子勉力支撑着。女人关上门就显出惊人的热情,他经得多了。但顺花能够这样,实在超出所料。顺花是乡亲,是昔日上级的女儿,是一贯的稳重得体,一贯的毫无非分之念。但是这年月啥都没有程式。过去人常说:“袜子鞋有样子,事没样子。”如今连袜子鞋也没样子,他喜爱的样子总是被花样翻新的时尚潮流冲得无影无踪。
事情必须在规定的地点发生。关了卧室门,开了半墙上的空调,两个人屁股担在床边,感到了迎面奔流过来的热乎乎的风,桌头柜上的绿箭牌口香糖被沈士荣拿到了。他剥开一块递给她,另一块自己嚼了。他又点燃一支烟,拿打火机的手朝自己的脚和膝盖点了点。顺花立即身子退过去,脊背靠住床头,把双腿直伸过去,双脚放到他的膝盖上。他的双膝轻轻颤抖了,脸肉和目光都笑起来,对着脚,对着鞋,对着那朵盛开的花,连说:“好,好,好”,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带感情。激情上来了。重重用力,是双手,捏住脚踝。烟在双唇夹着。膝盖提上来,头俯下去,像铧尖儿一样的鞋头在额头挨住,眼睛让重瓣儿垒着的花朵靠住,鼻孔贴住光洁的丝袜了。
顺花闭了眼睛,不忍再看他的举动。她觉得好笑,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精明强悍的人,其实内心藏着这么荒唐的垢污。不料事出有因。沈董猛咂了一口烟,眼睛望过来说,他第一眼看见这鞋这花,心就动了。这是他心中的蓝图,努力的目标,热情的象征,成功的奥秘。鲜花怒放,千朵万朵,开成花的世界,整个村子就扭转乾坤了。说来话早,十五年前,他卖了二亩地的三百株玉兰,一次到到手10万元,惹得左邻右舍跟着栽种。这么多苗子卖给谁?只有包工程是出路。某城市有个绿化项目,公开招标,暗箱选中。吃喝送,人心动,酒桌饭局锤敲定。多亏了酒。舍命陪君子,二斤茅台喝得他一头栽倒在人家的“奔驰”旁边。玩命玩命,一切都是玩出来的。从古到今有本事的人都知道玩。会玩的人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麦草枝儿胜过顶梁大柱。不会玩的人只知道苦干蛮干老实干。农村人说:风顺了,能扬几锨?会扬场的人,抓住风时,狠劲扬它几下,麦粒就成堆了。沈士荣说着,双手伸出慢慢在她的鞋面盘旋,掌心轻轻擦着尖头的花朵。“你爹,老领导,就是太实诚。粮棉油,镢头锨,催收催种,两条腿快跑断了,嗓门也喊哑了。唉,那个时代,把人都教傻了。如今就不同了,人们的心眼灵活了,树呀、草呀,苗木呀,花卉呀,花花绿绿,谁能想到成了主打产业,卖的大钱?没有上工钟记工本,村干部也不今日催明日查,村民们干几天歇几天,有的常年在外,都很自由……”
顺花没有插话,只是“是呀”“是呀”地应付。她没有想别的,只是想着自己的任务。既然来投怀送抱,就要热情、主动、周到,当好“床上精品”,让人家快乐无比,百分之百的满意。她猛然收回双腿,一个鲤鱼跃龙门的跳姿,扑上去就热吻了。沈士荣从应付到动情,从动情到激情,从激情到尾声,就像刚才吃岐山面,该挑了挑,该停了停,不焦不火,节奏把握得从容。他不是吃,而是品,十八碗过后才见味道。其间他没有忘记“好猫”,也没有忘记酒红色花朵,吸也频频,看也频频,动也频频,停也频频,急风暴雨不时被明净的沐着阳光的草坪割断。
在新奇的花样中顺花交了答卷。显然,荣娃哥是满意的。他说,妹子,你现在才顺了。顺了,脸上能看见。顺,主要在心里,在思想上,观念上,其次在脸上,在身体上。顺,就是顺其自然,就是与时俱进。顺了,才能乘风扬场。跟着风只要扬那么几锨,麦粒就成堆了。他的手,从她脚尖的花朵上移到她的脸蛋,抚抚拍拍,亲切地问她找上门来为着何事?她说了,说我的黄杨苗子只有卖给你们,而且价要合适,难为你了。他嘿嘿一笑爽快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