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1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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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拄着棍,眯着眼,靸着鞋,花白胡子上饭渣鼻涕的,形色真如一根枝叶枯黄的玉米杆子,只待种地前主人挥鐝砍挖了。他每天都要稀里糊涂地去大田里游转一圈,回来后在家门口的青石碌碡上屁股粘牢地坐一会儿。和他的枯萎相映成趣的是碌碡前面的一方花草,数不清的郁金香叶子片片翘起,得了初春惠风的它们添了明显的青翠,来自遥远异国的名贵花卉现出旺盛生机。
老汉的女儿顺花用淡蓝色塑料洒壶在花圃里喷洒了一回后,进屋梳妆了一番,出门后瞟了父亲一眼,屁股一拧就转身而去了。老汉的目光已经没有内容,他也没有心思去关注什么,包括她女儿的去向。他姓苏,大名已没有人叫,原先人们叫他苏书记。他是极左时期的村长,用抓阶级斗争的方式促进粮棉油生产的带头人。往事稀里糊涂,带一点荒唐,化作狗屎与泥巴,把自己抹得失了人样。人们见了他只是装出一笑,没有话语,背地的称呼特殊简单,而又含着另外的意味:老汉。
老汉的权力几经更迭,如今传给一位临近中年的汉子沈士荣,他的女儿顺花叫他荣娃哥,一般人称他沈书记,外面生意人称他沈董。他还兼任天土村苗木花卉联合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只有他,见了老汉还很亲热,不是问候就是搀扶,大年初一总要提着礼物来拜门子。
顺花现在离家而去,正是去找她的荣娃哥。沿着村道,顾不得环顾左右,欣赏各家门口的青苗绿叶,只顾自己迈着步子。她的步子跷得有点板眼,基本上能够踩出一条直线,能够让自己的腰肢微摆,胸部也自然地挺了起来。能够这样,得力于下面,阔裤腿微微罩住的高跟鞋,在春阳的光气里莹莹醒目。她今天很在意这双鞋袜。荣娃哥那回赞赏过,——分明是“意思”过。不过,那回她不情愿。以她一贯的脾性,高低见不得男子有另外的打算。那是去年,在董事长的办公室,她在沙发上坐着,与老板桌后的沈士荣说话。沈董的目光怪了,像鹰身子一样直往她的脚上扑,定定地牢牢地落在这上面。他说:“妹子,你今天是水里捞出的一把菜。这双鞋把人提起了。丝袜也配得好。”他的脸孔在两面五星红旗背后闪动,微笑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雾。顺花没有答话,她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庞。沈董又说:“哥调你来苗圃管财务,给哥当个帮手,你也有一份安定工作,将来找对象也会上台阶。”顺花说:“我自己能绣几朵花自己清楚,粗皮毛货上不了高架板,在你手下干工作怕没那个福分。”很明显,话中有话,顶回去了。
顺花不去,有人去。沈董的妻妹尹紫叶,那个比她多上了三年高中的洋气女子去了。这是她初中时的同级同学,家在邻村,原本熟悉,见了面总会问候几句的。她给她的姐夫当了亲密助手,也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忌。顺花在村里碰见过她几次,发现这个公司的二掌柜不仅穿衣打扮时尚新派,见了昔日同学也有几分拿捏。
顺花本来不想见到尹紫叶,但来到这儿就免不了见她的可能。这会儿,尹紫叶从楼下的过道走来,想躲都来不及了。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怔住了。尹紫叶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一扫,目光就僵在下面了。她呢,目光却落在她的膝盖上面。尹紫叶穿的黑色磨砂带金链的长筒靴,光滑的鞋头很长很尖,窄细的筒子高得直蹿膝盖。在靴筒与直垂的灰呢裙之间是个空挡,薄薄的杏黄色尼龙内衣露成茶杯形圆柱。两个只讲风度的姑娘都忘了初春的寒冷,不过尹紫叶更甚一个层次。这么洋气的女财务在目光的对峙中获得了讥诮的理由,她“嘿”了一声,咧嘴笑着说:“这么花这么艳,大老远就扎眼,一千瓦的追光灯照过来了!”顺花到底是来求人,她没有硬梆的理由。她笑着说“下等胚子,怎么收拾都俗。老同学,不要见笑。”又问:“沈书记呢?在不在?”尹紫叶不耐烦地说:“在不在你没找咋知道?”
顺花后悔问了这一句,她原本没有问的意思,只不过为了应酬。这个时辰沈董是在的。果然如此,这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办公室的沙发上没有虚位,七七八八的人围坐一圈,不急不躁地抽烟喝茶,眼睛都盯着忙于接电话的主人。老板桌上醒目地插着两面红旗,后面的沈士荣电话打得频繁。
沈书记兼沈董的身份只能是沈士荣牌子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是“够朋友”。这样大致的分析,就不难看出客厅里来人的目的。少数的客人提要求说工作谈生意,沈书记兼沈董三棰两棒子就能对付。电话太多,平均说一个人接两回电话。陆续走人之后,剩下的全是哥儿们了。时间已是十一点半,冷静的八位客人还不开口。顺花占了边远的一个单人沙发,她抬头望去,又急忙低头,几次启唇,又把唇抿住。她的荣娃哥正眼看过了她,却不予理睬,让她一个孤女仍旧坐在远远一边。他把桌上的文件电话烟灰缸推到原处,手里捏着香烟走过来,脸上的笑容一噗啦绽开了,指着这伙人的脸粗声恶气地说:“你们这号货,没一个是人民的好儿子!走!给外走!”这伙人全都呵呵笑着朝门外拥挤。顺花站起身,待屋里只剩下他,便走去闭了门。沈士荣已穿好深灰色风衣走到她身边,抱歉的样子说:“忙得很,工作以外最忙。”说罢就拉开门扇。顺花低声说:“妹子找你哩!”他挺着脸口气很淡:“三天后你到县城西街天天来饭馆,年老板招呼吃面。”